众生独行

于是我又美滋滋地吃了一顿涮羊肉。

「行了不扯犊子了」,我问沈雁星:「你几个意思?」

沈雁星捏紧了筷子:「我……璟璟,最近太子这边不太平,四皇子私下在接触大臣,五皇子的母妃宁贵妃的母族也蠢蠢欲动,我担心你的安全。」

我跟他说行了我知道了,我就一个侧妃而且还不受宠,没事的。

晚上我就被绑了。

是这样的,沈雁星跟我说完之后我就比较担心婉婉的安危,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婉婉是太子身边真正重要的那个人。

然后我就去找婉婉蹭饭聊天,得知太子今晚不回来,于是我死皮赖脸地要跟婉婉一起睡。

婉婉被我缠得没办法,微微红了脸,吩咐丫头把床铺好。

你别脸红啊喂被太子知道我就死定了!

婉婉真的很瘦,缩在宽大的睡塌上几乎看不见人。

我心里突然提了一口气,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睡觉都是四仰八叉的,就是整张床都是朕的江山那类人,简而言之,睡得非常自由奔放,就一个词,大气。

我犹犹豫豫地睡了,睡之前反复叮嘱婉婉如果我挤到你了你一定要把我推开或者弄醒,千万不要忍着。

然后我再醒来的时候就被五花大绑着,在一辆飞驰的马车里。

……好样的。

真行啊,幸亏他们绑的是我。

或许是他们觉得婉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妇人,所以并没有安排人在马车上看着我。

所以——究竟是谁想要打婉婉的主意,他们又想对婉婉做什么呢?

我想了想,越想越觉得心凉。

如果我的猜想没错的话,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拿婉婉来要挟太子,他们是要毁了她。

太子多年来口碑名声极佳,能力性格外貌手腕样样不缺,但近日来皇上突然开始在朝堂上重用四皇子江宁和五皇子江焰,一时间这二位的声势高了不少。

只是皇帝这一动,让多年来已经对争储不抱希望,或者表面上不抱希望的皇子们纷纷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婉婉的父亲和兄长都在文人界颇有盛名,而她的祖父更是桃李满天下,是泰山北斗一般的存在。

科举在任何时候都是选拔人才的大事,而婉婉的祖父做过多次主考官,于不计其数的考生有师生之谊。而不论是学识还是品行,这位老人都十分令人崇敬。

所以婉婉的家世看似没有什么实权,但她对太子的助益是实打实的。

太子本身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攻讦的地方,所以他们把主意打到婉婉身上,那么就只有一个目的。

他们不是要用婉婉来换取什么,如今的情形下,即使太子暂时妥协,也根本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他们是要毁了婉婉,毁了太子深爱的太子妃。其一,让太子遭受妻子受伤受辱甚至更不堪的刻骨痛苦;其二,让太子妃的娘家人与太子离心,那么太子流失的隐性支持和帮助,将是难以估量的。

太子若救回太子妃,他救回的将是一个精神崩溃、名声尽毁的妻子,休与不休,都是自断一臂。

太子若救不回,对他的打击也足够巨大。

好一个老四老五。

我咬了咬牙。那我现在的处境,就极其不乐观了。

如果他们没发现我不是太子妃,那么我将会遭遇到什么根本不用细想,如果他们发现我不是太子妃,那这帮人恼羞成怒以及担心秘密泄露之下,我活命的可能也确实不太大。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拔腿就……

我拔……

我拔不起来。

是这样的,我现在人已经在寨子里了。

前面被捆得像个粽子,我根本动不了。

现在想拔腿就走的时候,我发现,我没有力气。

他妈的至于对一个弱质女流用软筋散吗?!

我礼貌微笑,妈卖批。

我寻思这寨子里的人是被老四坑了。

明晃晃的一片红,好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偌大的喜字都快戳到我眼睛里了。

看来老四跟他们交涉的时候隐瞒了他的身份,以及目标的身份。

也是,钱再好,也要有命花,老四不骗他们是不行的。

真毒啊,真毒,男人心是马蜂尾上针。他居然是打算让太子妃当山贼的压寨夫人。

想必大家都看出来了,我是个碎嘴子。

碎嘴到两个姑娘笑盈盈地进来要给我换喜服的时候我才想起来现在要做压寨夫人的是我谢璟。

她们在我脸上涂涂抹抹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喧闹。

嘿,不是咱吹,我的耳力可是一流。

于是我就听到一个男声说:「你做决定前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很平静的语气,但是院中立刻就静了下来。

很舒缓,但一言九鼎。

有这种气场的人,即使是在京城里也挑不出几个。

我默默地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嚯,这山上卧虎藏龙啊。

给我梳妆的两位姑娘也一声不吭,捏着梳子和胭脂站得笔直。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相比前一人的清冽嗓音,这个显得要猥琐很多:「阿昭啊,只是去河边的轿子里接一个姑娘,娶了她,就能拿很多银子,够咱们兄弟们好酒好肉地吃三年!这等好差事,哪里还用得着犹豫呢。我这不也是怕你回来再做决定就来不及了吗!」

那个人清凌凌地说:「这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说罢他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我跟他大眼瞪大眼。

这人介于少年跟青年之间,眉眼还是少年的清朗模样,但已经长开了,略有点黑,眼睛很有神采,鼻梁高挺。

是个很好看的人。

我把刚才心里吹的那声口哨吹出了声。

他笑起来,眼睛里波光粼粼。

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整间屋子都亮了。

姑娘们把梳子什么的都放下,挤眉弄眼推推搡搡地出去了。

……不是,你们那一副家里崽子终于要嫁出去了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然后崽子开口了,他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说他叫江昭,是这个山寨的大当家,劫持我的事他并不知情,对此他表示很抱歉。

我满脑袋都是问号。

我很诚恳地问他:「你们山贼头子说话行事都是这个风格吗?我觉得我不在山贼窝,我像在书塾。」

江昭看着我,又扬起嘴角。笑得这么欢,眼睛还是很大,淦,我好酸。

他说:「我与别人不一样。」

然后他很有礼貌地拿起茶壶给我倒了杯茶。

他把茶杯放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在感叹这手长得也好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然后就发现这只手离我越来越近,最终停在我的下巴前。

江昭略带抱歉地说:「我忘了你身上有软筋散,你渴了吧,我能喂你喝点水吗?」

我呆滞地张了张嘴,还没想好怎么说,他就轻柔地喂我喝了口水。

这茶真好看……不是,真好喝。

既喝了人家的茶,我便不能坑他。

我很认真地跟他说:「兄弟,我建议你赶紧把我放了,然后举寨搬走,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我这话听起来非常不知所谓,我知道。

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诧的样子。

甚至还笑了笑。却不是嘲笑我异想天开的那种笑。

江昭对我说:「多谢。」

我一头雾水地回他不客气。

然后江昭说,委屈我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他去跟寨子里的兄弟们商量商量。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法想象这么一个眼神很平静但充满不容置疑的人怎么跟别人「商量」。

江昭出去了,先前那两位姑娘又进来了。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见到的他们寨子里的三个人,都是个顶个的好看。

你们这寨子是按脸进的么?

不过这两位姑娘又是很不一样的漂亮法。

一个打扮得很利落,冷着张脸,是个棱角分明,很有些帅气的姑娘。

一个则花哨多了,虽然衣着也没有什么拖沓的地方,但手腕脖颈脚踝处都戴着精巧的首饰,妆容艳而不俗,将她的美貌体现了十成十。

后者一进来就拉起我的手,笑得千娇百媚:「妹妹,打一照面就让江头儿笑成这样的人,你可是头一个。」然后她做西子捧心状,「啊,我们担忧了那么多年江头儿会打一辈子光棍儿,没想到缘分就在这里,啊,真是妙不可言。」

冷脸姑娘默默地把她的手拉下来握住,对我说:「她自来熟,你别理她。」

娇美的姑娘却没有反驳她,悄悄地觑着两人交握的手,颊边飞起一片潋滟,笑容里是满满的幸福。

那我走?

我在太子府看太子和婉婉浓情蜜意,被绑上山了还要看大橘为重?

累了,毁灭吧。

8

说实话,我觉得江昭起名字的思路和我如出一辙。

帅气姑娘叫白果,娇美女孩儿叫香叶。

来吧,加上八角茴香葱姜蒜,够出一桌硬菜了。

白果不太爱说话,香叶却活泼得很。

只是她话虽然多,我却套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是个看似马虎实则精明的主儿。

她们帮我换好大红的喜服,化了新婚女子的妆就出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红裙似火,衬得肌肤雪白。眉如翠羽,水眸潋滟,齿如编贝,朱唇含笑。

我不曾着红衣,也不曾这样打扮过。

出嫁时我非正宫,穿了粉红色,按着规矩模子一样上了妆而不是按我本身的长相气质去细细描画以凸显什么。

包括我自己,没有人在意。

是以我从不知道,自己在做新娘打扮时,可以这样好看。

我垂下头,笑了笑。

何必庸人自扰呢。

这也不是重点。

我盯着镜子里映出的,背后的窗棂。

其实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不想待在京城了。

或许很难理解,但我的的确确是厌倦了这里的人和事。

我从一出生就拥有侯府嫡女之尊,一生顺风顺水,除了被退过婚之外几乎没遇到过什么称得上是挫折的事,当然小时候跟着师父练武和在侯府上蹿下跳意外受伤也有过不少次,但那从来关不住我。

可也是因为尊贵的身份,自我记事起就懂得利用,懂得人心,懂得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

我学习兵法,常常觉得自己待的这一方天下,很小,也很空。

这里除了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再塞不下别的东西。

而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或许这样说有些不识抬举,但他们不惜为之抢破头甚至踩着自己父母兄弟也想得到的东西,在我眼里只是浮沙。

这天下任何人,任何事,从来没有客观上的好与不好,只有想不想要。

而我不想。

承定侯府谢璟,不想要这京城里方形的纯金笼子。

但我其实从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母亲曾在我嫁给太子的前夜流着泪与我长谈,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便是:「璟璟,我知你想做天上的鹰,无拘无束,肆意翱翔。可是你生做了承定侯府的女儿,这一生,你什么都能有,除了自由。」

「我多想你,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啊。我们璟璟,不比任何人差。」

那时候,我想,虽然我从未说过,但母亲是懂我的。

本来,我确实不会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嫁给谁,不是心之所系,而是政治博弈。而不论嫁给谁,都要安安稳稳地在他的后院里待一生,偶尔从院子里,望望头顶上四方形的天空。

但现在,我有了。

对于太子而言,我怎么样都无关紧要,甚至我死了还会更好,方便他把我这个侧妃的价值发挥到最大,文章做到最足来扳倒老四。

所以他不会急着来救我,相反,他不会介意在烤我的铁架上再加一把火。

老四以及他的人还不知道他们劫走的不是太子正妃,所以放出的风声也不会是我下落不明,而是婉婉。而太子府会在暗中推波助澜。事情闹得越大,对做出这个局中局的太子来说,就会越有利。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消失不见,实在是最好的机会。

作为侯府嫡女,我嫁给太子,从不惹事,如今承定侯府与东宫往来密切,合作共赢。这一份责任,我应是尽到了。

作为东宫侧妃,我是被歹人掳走,无辜受害,我「不在」了,不是偷跑,私奔,不会对太子、婉婉和我家的名誉造成什么影响。

沈雁星和婉婉应该不知道太子的计划,但沈雁星把老四老五对东宫之位有图谋的事告诉我,必然是被太子当了枪。至于他这把枪是纯然无知还是顺水推舟,如今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看向窗外的夜幕。

仿佛看到了天高海阔,万里江河。

9

我溜到窗边,贴着墙壁,小心地从窗户里望出去。

外面已经点起了灯,并不是灯火通明,但各条路口的灯都格外亮一些。

有一部分人正在院中,取下大红的灯笼、布条和喜字。

另一些人抱着手臂,盯着他们干活,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但他们的数量比正在干活的人要少,所以只能隐忍不发。

我猜这个寨子其实已经在分裂的边缘了。

有人效忠江昭,有人跟着二当家。

二当家的势力不及江昭,但他并不甘心。

江昭……感觉他并不在意的样子。说实话,从对这件事的判断来看,二当家就已远不及江昭,真要动起手来,他不会是江昭的对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江昭留着他,任这个猥琐又短视的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看目前的形势,江昭还在上风。

那么我跑的把握也就大了一点。江昭是聪明人,在皇城根脚底下当匪,什么样的人不能惹他清楚得很,否则也不可能会把寨子发展到这么大的规模。

所以他大概率会在我溜走的时候按兵不动,甚至帮我一把。

不是我太软弱,寄希望于旁人。

实在是我现在也就勉强能走,要体力恢复到平时的水准,至少还要一天,但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了。

我不仅要走,还要走得远远的,远离京城。所以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得太久。

所以虽然我向来不相信好运,但在江昭身上,我不得不赌一把。

我赌是赌赢了,入夜之后,寨子的巡逻就变得十分松散,我院子附近的守卫更是被不动声色地引走。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但我实在是没想到。

凌晨,我在下山的小路上与江昭、白果和香叶大眼瞪小眼。

只是他们好像不是来逮我的。

仨人都一身利落,系紧的包袱稳稳地挎在肩上,马蹄上细心地包裹着棉布。

更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多牵了一匹马。

这是要出远门。

我迟疑了一下,往小路边走过去,示意给他们让道。

既然是出远门,那就不是冲着我来的,江昭无意留我,应该不会做什么干涉。

只是我没想到,江昭翻身下了马,向我走过来。

我背靠着树干,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簪子。

江昭站在我面前,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我攥紧的手,他轻轻地问我:「你要回去吗?」

我怔然,回答他:「不。」

「我不会再回去了。」

「那,有目的地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京城。」

白果和香叶坐在马上,手拉着手,看着我们笑起来。

江昭说:「我们也要走。也还没确定去哪里,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吗?」

他低下头,很温柔地看着我。

我在江昭的目光中,看到了一捧月色。

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

我有时候觉得,只有在等待的时候,时间才会变得无限长,变得太久太久了。

所以我从不曾「等待」过沈雁星。

在那三年里,我不是一个无望地望着远方的幽魂,我并不寄托在不在此地的什么人身上。

我只是在活着,为我自己活着,像从没有失去过什么一样活着。

这份活着里并不包含等待,我未曾抱过那样不切实际的希望,太天真。而天真在京城里,尤其是在高门望族里,是早早就要被扼杀的存在。

你不扼杀天真,天真就会扼杀你。

那不是性格的选择,是你死我活。

而正是因为没有等过,所以我并不觉得难熬。已经消散了的约定不能再蚀骨,只剩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灰烬和着几滴眼泪。而既然没有观众,什么样的伤心都是可以不必顾忌,尽情悲怆而不能长久的。

简单来说,他并不欠我的。

我也早就猜到了如此种种背后的缘由。

我只是觉得悲哀,我想要一个交待。

我们纠缠了这么多年,关上门转身相对的时候,我想要掷地有声,干干净净。

我没有回答江昭。

沈雁星的影子出现在我的余光里。

他拼命地喘着气,像是不顾一切地,哀哀地看着我。

说起来我只是短短几天没有见到他。但他站在那里,透出形销骨立的意味来,像一段半朽的枯木。

我不再喜欢他了,可我仍然看得心疼。

他是那样意气风发的人啊,王朝的小将军,我的少年。

我曾经的,光芒万丈,熠熠生辉的少年。

他曾一手抱着酒坛,一手跟我指向边疆的方向,豪气冲天。

「我将荡平边境线上每一寸胆敢来犯的野心,让那里的百姓从此不再遭受烧杀抢掠,能安居乐业。」

「我要让那些掣肘,那些曾让我们不得不退让的对手,彻底后退三百里,滚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去,百年内龟缩不敢出!」

少年啊,我的沈雁星,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亮起灼灼的光,是将皓月也压下三分去的锋芒。

那是草原上最亮的一颗星星,也必将在那里拔刀出鞘。

我说过,我们是最熟悉彼此的人。

我知他抱负,一直知道的。

所以从未怨过。

但我终究也要过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是追在他身后的影子,不是困在院墙中等他回来的一株盆栽。

我对着沈雁星微笑。

他在这样的笑容面前,一点一点灰暗下去。像一张揉皱了的草纸。

他强撑着站住了,对我说:「璟璟,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我一言不发地走进林子,沈雁星跟在我身后。

他看着我,他是灰色的。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不曾见过的绝望,枯败的,碎灭了。

他说:「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

「我是来给你一个交待的。」

我在心里扬了扬嘴角。

默契不减啊,沈雁星。

于是我知道了,三年前,沈雁星接到了绝密任务,卧底北关并摸清他们的军事、地形形况,尽最大的可能从内部策反,里应外合,用最少的代价拿下这个国家。

因为很有可能就死在别国的哪个角落里也不能声张,生死一线,归期未定,所以沈雁星毅然决然地退了婚。

世人都道沈将军在西南驻守,其实他在西北,屡屡犯险,出生入死。

结果任务完成了,时间比他预计得短很多。

因为他很想回来,他是拼了命在做这件事。所以在去了那边后,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头要做的事上,不敢有一刻想起远在京城的我。

行走在深渊上的人,心不能乱,脚下不能踏错一步。

而他本来以为需要很久,所以在出发前,经过多方衡量,拜托从小一起长大的太子娶我。

一是,他知道依照我的家世,能够选择联姻的对象本就不多,高门望族深谙门当户对的道理,绝不会让我低嫁。而太子,是这个范围里最好的。

二是,他早就统统调查过这几户人家,为的就是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人家的底细他摸得清清楚楚,或有恶婆婆,或风流成性院子里小妾成群,或利欲熏心将身边的人都视为砝码肆意利用,或是沽名钓誉自视甚高但实际是个草包。排除了个完,就只剩太子了。

三是,他知道太子与太子妃情投意合。

四是,他知道我对于争宠不屑一顾,对于名利无甚兴趣。

五是,他深深了解太子和太子妃的为人。

基于这些考虑,他亲手促成了我和太子的婚事。

只是他那时不能吐露分毫。

他若不紧紧地咬着牙,将滚烫的爱情封闭在喉咙深处,将来就会有不计其数的人要为此丧命,甚至有可能直接导致计划的失败。

于是他吞了下去,带着血与火,生生地灼伤了他的心肺,夜夜在他的身体里,烧出痛苦的哀歌。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原来如此,跟我猜得差不多。

所以我不会怨恨你。

你知道吗,这世间相爱的人并不总是会在一起,而分开他们的,也不一定是狗血的剧情或什么惊天动地的矛盾。

有可能只是像我们这样,相爱着,没有阻碍,唯一的问题只是我们走在不同的两条路上,我们都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仅此而已。

我笑着对沈雁星说,人总不能不做自己啊。我们谁都不能放弃。

我们都不能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人。

那是对生命的抹杀。

所以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太子还需要你,边关也还需要你。

而我,只想自由自在地走遍这片大地。

我很没出息,也很没追求,我辜负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受的教育和栽培。

我没有坚持待在京城去参与那些尔虞我诈。

但这并不代表我是错的。

10

沈雁星缓缓地靠在树干上,涩声问我:「以后,我是说以后,我还能去找你吗?」

我想了想,「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我会请你喝一杯茶。」

他惨然地看着我笑。

到底是茫茫人海,到底是万里长路。

破镜重圆的故事为什么能被传唱这么久,就是因为它极其难得。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再见,没有确切的下一站,信鸽也会在空中惘然。

我递给他一封信,里面有八角茴香他们几个的卖身契,和足够他们后半生生活得舒舒服服的银票。

没有人知道,有些东西我一直是随身带着的,比如这封信,比如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几张路引。

而那些路引和身份证明,是从小教我武艺兵法的父亲,在我出嫁后的某一天给我的。

他沉默着把它们和一些地契银票递给我,什么也没说。

我也什么都没说。

彼时我觉得父亲只是给我留个念想,毕竟我想要的生活在京城中人听起来,可笑得像在发痴。

如今这妄想,竟然要成真了。

我与江昭他们同行了一段,在这期间问他为什么第一次见我就相信了我。

江昭说,他本是顺王的私生子,那年头一次进京。因为从小跟着寺里的武师傅练功,所以格外喜欢窜高走低。

然后他就看见了我,穿着里衣一头扎进冰水里捞婉婉的我。

他觉得哎呦这个小姑娘真猛啊,京城里哪家权贵居然还能养出这样的闺女。

于是后来留心了一下。

他说,所以我知道你的身份啊。你这么多年长相还真是一点没变。

承定侯的小明珠,绑了你回来,这不是嫌命长么?

至于我为什么上山?毕竟是私生子么,总不好真把自己当成王爷的正经儿子。

他府里的女人为他生下了儿子,我和我娘就被打发走了。

后来我娘不在了,我无处可去又有一身功夫,就上了山混饭吃。

江昭又笑,然后混得还可以。

我头一次发现他还有些混不吝的气质。

我们在祀水地界住下来,慢慢悠悠地晃了半个月。

在这期间,我把该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准备了必需的药品和食物。

那天晚上,我们从天光渐暗喝到月上中天。

白果和香叶看着我哭哭笑笑,我把酒碗砸在地上,拉着她们跳舞。

江昭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每一次举起碗的时候和我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第二天拂晓,我只身离开客栈。

打马而去,迎着风流泪。

敬自由。

敬我们都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

后来我发现江昭在我的包袱里塞了一把小刀和几瓶药,都很好用。

后来我听说,四皇子被贬为庶人,因为他绑架并杀害了太子侧妃,而侧妃甚至还怀着身孕。

我摸了摸肚子,哂笑。

不愧是太子,果真是物尽其用,即使是不存在的东西也要利用到极致。

后来,我在漠北的时候,听说一直勇猛无比,在战场上以一当十的飞云将军,在前线陷入重围,杀尽百人后力竭而死。

我在群星照耀的旷野中挖了一个小小的墓,将沈雁星送我的那块暖玉放进去,倒下一杯冷茶。

只有冷茶了,在这儿我也没法给你泡一杯新的。

将就喝吧,反正从小到大,你一直在将就我,也不差这一回,对吧?

我走了啊。

你慢慢喝。

黄泉路远,珍重。

(全文完)

作者:谢白野

备案号:YXX1m92pR3YsnZJEmnaHLMgK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