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男宠是可以随时干掉我的大佬”为开头,能写出什么样的故事?

她摇摇头:「还不能。」

「没关系,倘若得胜回朝,我再好好教你。」

她撑着脑袋将我瞧了又瞧:「我有时候觉得,你也没那么像坏人。」她冷哼一声,「好像比谁都通透,还比谁都高尚,就是这副模样,骗得皇上舍不得你,卫言卿向着你,荀大人为你效犬马之力。可你骗不了我,倘若得胜回朝,我还是要杀你为我哥哥嫂嫂报仇,还朝堂一片安宁。」

「好啊。」我笑着摸了摸脖子,「用我教你的箭法,射穿我的喉咙。」

10

西北军营外,荀泱领着一众将领跪迎我,高声道:「请小姐指令三军。」

我下马轻按了下他肩膀:「进去说。」

营帐内,我直奔主题:「将军何故身亡?」

「被敌军诱敌深入,连带着兵符下落不明。」

我抬眼看着他:「下落不明,就是没有尸首?」

「是。」荀泱应道。

我试探道:「那信里的战死……」

荀泱也不遮掩:「将军如今生死难测,臣唯有用这种法子,让此役由小姐领兵,才能与敌营一战。」

啪!

我一巴掌重重落在他脸上,这是我第一次打荀泱:「算计本宫?」

荀泱熟练地跪下:「臣不敢。」

「你知道本宫离开一趟京城意味着什么?霍江沉和他的百官可能会把本宫的势力连根拔起。」我捏起他的下颌,掷地有声地斥道,「你想看我死?」

荀泱直视着我的瞳仁,用这些年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回答搪塞我:「小姐,臣不敢。」

「你可太敢了!」我紧紧咬着牙。

事已至此,我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宗子期还有尚在人间的希望,我却怕是逃不过被霍江沉收拾掉京都党羽的命运。

我看着荀泱垂下的头颅,盯着他微勾的唇梢,觉得这一切像极了一个局——他和霍江沉,一起演绎了这出好戏。

我如同瓮中之鳖,被攻下夜戎的急功近利,被将军身死的中烧怒火,不费吹灰之力地请进瓮里。辛苦了霍江沉,临了还演一出拦我出宫门,差点消了我的怀疑。

想来也不奇怪,荀泱本就是一匹狼,为了他扬名天下治世能臣的梦想奔赴着。他看得出来我一介女流,名不正言不顺,又动了太多利益,失了太多人心,功高震主不加收敛,人人得而诛之,迟早大势必去,潦草收场。

与其给我陪葬,不如利用我最后的价值,成就自己的千古流芳。

人之常情,倒也无妨。

我拽着荀泱的胳膊,一用力将他提起来:「不怪荀大人,是本宫昏头了。」

「小姐。」他仍然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抬眼瞧我。

「本宫与大人本就是战友,大人曾经与本宫并肩作战,自然有朝一日也能与他人歃血为盟。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个俊杰,本宫才用你这么多年。」我松开紧咬的牙关,在他下一次跪倒之前,「你不用解释什么,你瞒报将军生死未卜的消息,骗本宫奔赴西北,本宫以后是怎么都无法信你用你了。」

「臣是因西北六城事大,无奈出此下策。」

「都好都好。」我拍拍他的肩,「既然来了,就打完这场仗吧。」

我问了他宗子期战败的经过,又问了他将军生死未卜的地点。

荀泱指了地图上的一块地方,我捂着心口坐了下来,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我认识那儿——桂安山,我娘被匪徒杀害的地方。

荀泱说,将军一向沉稳,没有十全之策不轻易用兵,却在桂安山被诱入山林,和我军近万人死的死伤的伤,自己也下落不明……

听他说完,我颤颤巍巍地走出营帐,放眼处一片黄沙,是宗子期守了七年的场景。

晚上我见了玛尔一面,她如同八岁那年伏在我背上一样,粗重的抽泣带动着起伏的胸脯侧倚在我怀里。

「不要紧。」我亲手把荀泱在嫁妆中找到的那副耳环塞进她手里,「你和将军有了婚约的,将军记着呢,他舍不得丢下你的。等他回来,你给我酿一壶奶酒,我给你们风光大办一场。」

「真的么?」她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

「我答应你的事,是不是都做到了?」我指了指营帐外迷眼的沙尘,「等将军回来,我就在军营里铺满红布,两边放上美酒,案上都是佳肴,你的盖头用最好的织金锦,喜服上绣双面鸳鸯。大家都卸了盔甲,扔了兵器,好好地喝酒吃肉,乐上三天,谁不尽兴,便再灌上他三坛,谁不烂醉,便不准他回去睡觉。」

玛尔木木地点点头,憔悴的小脸枕在我的膝上,我感受到湿热,也感受到希望。

哄睡了玛尔,我瞧见营帐外晃荡的李乐瑶,她说我没有心。

我懒得理她,今夜我还要好好分析地形,排兵布阵。

李乐瑶追在我身后喊:「你若心里真的有宗将军,怎么可能这么坦然地把他让给别的女人。你若心里真的有皇上,又怎么可能纳我入后宫做昭仪。你佯装情深,其实心里空空荡荡,可怜得很。」

「你很吵。」我停下步子,耐着脾气道,「你要是再来烦我,我就让人把你丢进十里外的沙漠,到时候连你的尸首都找不着,看你还怎么杀了我为你哥哥嫂嫂的报仇。」

李乐瑶咽了口唾沫。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胡杨:「闲得慌就去练练剑,真射穿我脖子的时候也给我来个痛快。」

李乐瑶怏怏地走了。

发现了,我对女人似乎更温柔。

领了几次兵,赢了几次小仗之后,我慢慢找回了从前征战沙场的感觉。

我越来越熟悉地势,精于排兵,在站场上也愈发身手矫捷,杀伐决断。

这其中,荀泱也出了不少策,帮了不少忙。说实话,我挺舍不得这个战友,但每个人都有倒戈的权力,何况是我亲手抹了他爹脖子的荀泱。

我没有问他和霍江沉之间的关联,也没有问他做这样的局怕不怕我杀了他,荀泱也是个聪明人,没有苍白的解释和无力的申辩,这是我们多年来的默契。

想来也是有趣,过往在宫中,霍江沉和荀泱演着一百分的不对付,都劝我小心对方,以至于我怎么也没想过他俩能结成党羽,算计我这一出。

在西北待了近一个月,身手算是一日比一日好,身子却一日比一日差。

我的腹部一点点隆起,以至于藏都藏不住。

荀泱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来,他难得地主动给我请脉,一搭就搭了半炷香的时间。

然后他收起帕子,没有跪,只沉着嗓道,脉象证实了他的猜测:「臣罪该万死,当初寄出那封书信时,万万没想过小姐已有身孕。」

「怎么,如今嫌我了?没想到我来西北这一趟,西北军不仅没添一员大将,反倒多了个累赘?」我调笑着,「还是,早知我有孕,你就真不寄那封书信了呢?」

荀泱没说臣不敢,甚至没回话,沉默得一点都不像话多嘴碎招人厌的荀泱。

「我脉象如何?」

「不太好。」荀泱直言不讳道,「这孩子投身小姐腹中实在是受了大苦了,小姐情绪波动大,又太多劳苦奔波,倘若从今日起好好养胎,或许这孩子能活下来。不然的话……」

「你把我骗来西北,难道是为了让我养胎?」我指了指肚子,「荀泱,帮我保他两个月,不要让他这个时候拖累我。两个月之后,我必取夜戎。」

荀泱是最聪明的人,他知道我下定决心的事情不会变。既然多说无益,不如一个字都别说。

于是他点点头:「臣领命。」

我知道我对不起这个孩子,也知道他尚未出生就吃了太多苦,但也唯独如此,我才最对得起他。

这世上能容他的人太少了,就算我死了,他还是我这个妖后的余孽。而霍江沉的接班人,一定是个根正苗红的大胖小子,不是我秋舆的孩子。

倘若他真的降临人世,他要吃的苦,才刚刚开始。

何况我也是有私心的,我不想给霍江沉留任何念想,一个骨肉都不行。因为李乐瑶说得对,我没有心,我空空荡荡,可怜得很。

我身子弱了下来,自己上阵就少了,还是让关苍和于广做称职的先锋将军吧。

至于我,来西北也不是白来的,一早留了后手,也做好了安排。

打从办了卫明开始,我就从刘承谋同党们的嘴里,一个一个地抠出来了刘承谋喂给他们的金银财宝。这些钱也物尽其用,一部分拿给安阳百姓,促进安阳农业兴旺;另一方面被我送去了夜戎,喂饱了夜戎的一撮佞臣,让他们在夜戎的粮草军饷调度上做做手脚搞搞乱子,同时扰扰夜戎的治安,再为我传传信。

到了这会儿,西北六城一半都被穆州收复,在这些夜戎朝臣眼中,穆州攻下夜戎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儿,不如一边拿着钱,一边早为自己另谋出路。

所以我一来西北,我喂了许久的这些贰臣便献上了不少线报和好处。甚至在我军粮草最短缺之际,助我劫掠了夜戎边境周转的粮食,帮我军渡过难关。

终于,一场场的胜仗之后,我们还是攻到了桂安山。桂安山如同夜戎城的天堑,只有过了桂安山,才能攻进夜戎城。

备战的前一日,我喝了一盏酒,说来奇怪,我酒量一向不错,那区区一盏却毫不费力地放到了我。

第二日早上醒来,我的左手被铁链锁在床头。

真的,这一幕把我看笑了。

我秋舆,连穆州皇帝都不敢动一根头发的秋舆,竟然有朝一日在西北军营里被人锁在床头?

片顷,荀泱进来了。

「小姐,臣得罪了。」他拉了拉铁链,确定绑得还牢靠,「小姐现在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再戎马奔波一次,孩子没了也就罢了,只怕小姐自己也得折腾没了。此次桂安山一役,纵然小姐再想,臣也不能让小姐上阵。」

「你在替本宫做决定?」好小子,下药放倒我就算了,还想阻止我进桂安山。

「臣自知不该。」荀泱老老实实地跪下,「将军就是在桂安山折戟的,臣绝不能让小姐也冒这个险。」

我冷哼一声:「你既然想和霍江沉邀功,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呢。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小姐死了,西北就乱了,天下也乱了!」荀泱第一次冲我吼,但紧跟着,又恢复了一贯的谦恭,「何况,第五百七十八遍了,臣不敢。」

是啊,现在还不是我死的时候。

我叹了口气:「打开吧,本宫看到你残存的忠心了。」

「小姐……」

「本宫叫你打开。」我一字一顿,言语之间是要杀人的决绝,「你知道本宫的,本宫要亲自血洗桂安山。倘若你将我留在这,我不介意先断了这只手,再砍了你的头。」

荀泱盯着我看了半晌,掏出丁零哐啷的一串钥匙:「臣又输给小姐了。」

我揉了揉松开的手腕:「得了吧荀泱,你还有的输得呢。」

11

荀泱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桂安山一役,我的老马在山林间被敌军射穿腹部,它一阵长嘶,将我掀翻马下。

它翻腾了两下,终于朝着我的方向沉沉地闭上眼,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它眼角的白毛被泪水打湿,原来不只人会潸然泪下。

我眼睛太花了,看不清东西,只能听到周围的厮杀,只能感受到腹部的吃痛,和被鲜血濡湿的双腿。

我和霍江沉的孩子,到底还是死在了我自己手里。

那位射杀我坐骑的敌军将领又拉起了弓,这一次对准了我的喉头。他认真地瞄着,唇角挂着就要功成名就的洋洋得意。

「穆州皇后,听闻能文能武,指挥攻下西北三城,之前的战役也连连得胜。」确认自己的兵马凭借桂安山地势轻易地占据了上风,他笑着向我逼近,「没想到今日就要死在我……」

姓名没报出来,他的身子晃了两下,直直从马上坠下,不瞑目的双眸瞪得比满弓还圆。

他的脖子上插了一支箭。

十丈外,李乐瑶拉着一柄弓。

好啊,好,我带出来的徒弟,我召进宫的昭仪,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保护皇后!」李乐瑶高喝一声,周围慢慢有人将我围住……

桂安山一战我军终于胜了。

夜戎虽然在桂安山早有埋伏,但不过区区五千人,而我军一行数万,既有关苍带领的前驱,也有于广安排好的后援层层包围。

至于夜戎内部,本来定好一旦埋伏到我军,便插旗吹角为号,两里外的援军火速赶到。而我不过是略施小计,买通了几个桂安山山脚的村民,断了援军上山必过的吊桥,又一早让荀泱推断出今日大风大雾,让援军看不到山顶的旗子,就连号角声也被风吹得分不出源头。

我醒过来的时候,荀泱跪在军营外,褪了一身盔甲负荆请罪。

我没那个心思,直奔主题:「山上的匪寨……」

「空了,瞧上去,少说空了七八年。」荀泱答道,「臣怕小姐看了伤心,已经着人一把火烧了。」

我点点头。

罢了。

我娘的死是十几年前的事儿,我早就不指望自己真的能手刃当年弑母之仇的歹人,但好歹,这个念想终于告一段落。

「夜戎易守难攻,正是有桂安山阻隔。如今桂安山一站大捷,收复夜戎指日可待。等小姐屠了夜戎,便能报仇雪恨。」荀泱劝慰着。

我还是点点头。

荀泱的话一如既往地多:「如今当务之急,小姐养好身子。」

「去找将军吧,桂安山攻下了,去把将军找回来。」

「臣已经安排下去了。」

我继续点头:「荀泱,我怎么空落落的?」

「小姐的孩子没了。」

哦,原来是肚子里空落落的。

李乐瑶后来问我荀大人负荆请罪请的什么罪,此役大捷,荀大人明明功不可没。

是啊,荀泱没什么错,不过是想帮我。

别说一条铁索,就是十条链子,怕是也捆不住我。他之所以做这种以上犯下的事儿,无非是给我个选择的机会和退缩的名目罢了。我可以执意前往桂安山为故人报仇,落得胎死腹中的下场;我也可以留在军营中,给自己和霍江沉的骨肉一条茫茫生路。

荀泱知道我处事决绝,也早已想得清楚明白,却仍然要把反悔的机会塞给我。

他仁至义尽了。

我没回答李乐瑶的问题,只是捏了捏她日渐有劲的胳膊:「此役大捷,李昭仪也功不可没。」

「我,我瞄偏了!」她嘟着嘴辩解道,「我那一箭,对着的可是你脖子。」

「是吗?」

于是我把李乐瑶送回了京都,送去了霍江沉的身边,出军营那一路她张牙舞爪,说我秋舆没良心,这样对救命恩人。

我没好气地回她:「你不是最想杀我?」硬生生堵回去她的话。

死里逃生的经历让我突然回忆起沙场的凶险。

我死不要紧,李乐瑶可不能有事。

宗子期生死未卜,如今她可是最能帮霍江沉手刃我的巾帼英雄了。

八月二十一,夜戎城破。

彼时我在病榻上缠绵了一月有余,荀泱和同行的太医使出了浑身解数,我的身子还是肉眼可见地差下去。

这失子之痛无论是身还是心,都比我想象得还要痛上百倍有余。西北军营又物资匮乏,气候恶劣,更是让我这日渐孱弱的身子雪上加霜。

我有些怀疑了,霍江沉根本不是想要这个孩子,只是想借这个孩子的手取我的命。

我和荀泱说:「你得把将军找回来,倘若西北六城尚未收复,我便先撒手人寰,只有你和齐心将军,才能把本宫没打完的江山打下来。」

荀泱点点头:「都听小姐的。」

夜戎被攻下的那一日,我难得精神好,骑了匹马绕着夜戎城城墙晃荡了半圈。新的小马驹不通人,坐得我颠颠的。

我问荀泱是这马太瘦弱了,还是路太颠簸了,荀泱说:「是小姐太瘦弱了。」

打量了片刻我苍白的唇,他又说:「小姐该用点唇脂,染点血色,不然夫人看了得多心疼。」

太久了,我娘去了太久,久到我已经分不出,是那一寸城墙,堆过我娘的尸骨。

想了这么多年,终于做了穆州的皇后,终于成为天下的主人,终于攻下了夜戎,我的心却和肚子一样空落落。

「兵马军械都准备妥当了。」荀泱看出我眼眸间的落寞,「小姐几时下令屠城?」

「屠城?」我悠悠地转过马,「这里可是你的家乡。」

「下官只求小姐顺心如意。」

我从他腰间抽出佩刀,狠狠地劈在城墙上。不愧是我,身子骨不行,力道还是可以,裂开的砖块上滚落下些许沙石,留了一道难看的印记。

我说:「我不能屠夜戎。」

荀泱愣住了。

「我凭什么屠夜戎呢?」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仿佛也叹出了多年来的郁结于心,「就因为我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有仇恨,有故事,他们又是异族,我就能杀了这一城老少妇孺?那我和当初杀害我娘的那群匪徒,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姐……」荀泱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猜他失望了,我们并不是真的一类人,我没有他那么狠的心那么辣的手,我连屠城这种事都是个过过嘴瘾的自说自话。

我猜荀泱一定早不会想到,宗子期也不会想到,我这么恨这座城池,为了攻下它,我放弃了子期,害了我的兄长和霍江沉的胞妹,明明深爱这个孩子却生生剥夺他存活的机会,到头来,我的恨也不过是夜戎城墙上一道抹不掉的刀痕。

「我欠将军的。」我把刀丢在地上,「将军为了我的痴念而去,既然他不想本宫屠城,本宫不屠就是了。」

八月三十,我折返京都,荀泱自请留守西北,料理夜戎事宜。

我准了。他掌握着西北,霍江沉巩固了京城,叫穆州百官不堪回首的牝鸡司晨,看来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京城外,霍江沉亲自领了一众文武官员迎我。

我看了一眼,没有一个是我的人了。

同样的,霍江沉看了我一眼,就知道孩子如我们所预料般没有了。

「皇后辛苦了。」他如同犒慰着一个将军,「此次拿下夜戎,皇后功不可没,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我不过是皇上的一双手,帮皇上完成想完成的事罢了。」我挥挥手,从他旁边擦肩而过,「如今大功告成,后顾无忧,京城和西北都是皇上说了算。还要这双手干吗呢,不如砍了吧。」

霍江沉拉住我的手:「皇后……」

我停下脚步。

「皇后瘦了。」他说。

12

穆州攻占夜戎后,西北六城的第五座城池华商不战而降,第六座兰凉还殊死顽抗。

早说了夜戎是天堑,攻下夜戎,后面的不是难事儿,兵马整顿好之后,就是时间的事儿了。

当然,如果将军还活着,还能上阵杀敌,必定事半功倍。

小皇帝也算是个人物,我帮他除了刘承谋一党后,他自己也没闲着,拔除了朝堂中的不少佞臣庸臣,还将之前制衡李徒等臣子的锅都甩到了我头上,大肆提拔李家和其他新冒出头的贤能之士。

他重用李徒还有个缘由,李徒是对霍家一片肝胆之心的老臣,加至年过半百,又没有后继之子,自然更是忠心耿耿了。

如今可别说京城,这就连宫里,我的心腹都被霍江沉拔除了大半。御林军和太医院首当其冲,就连内务府的主管都换了个生面孔。

我有回在宫里瞧见那位主管的排场,忙问李乐瑶那人是谁,李乐瑶说:「从辈分上论,他得叫我声二姨。」

然后她和我说了他们一大家子八大姑七大姨的故事,我懒得听也听不明白,反正知道是李徒的人就是了。

这段时间里,西北的战报都不呈给我看了,朝堂上的事儿我也愈发没有话语权。到最后我也懒得过问,每日在椒房里种种花养养鸟,有金丝软塌,有山珍佳肴,有华裳艳服,夫复何求呢。

到了来年的六月,兰凉依旧没有攻下,霍江沉想调派中原的驻军援助西北,中原统领周光成虽然同为效忠霍家的贤良之臣,却拖着不肯起兵。

理由很简单——不肯助我这妖后为虐。

这小崽子,完全忘了五年前他的家乡遇上水患,大水冲破了堤坝,卷走原本安居乐业的沿岸百姓。那会儿治水人手不足,是我抽调的秋家军人马,也是我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处理,保住他家乡一方土地。

罢了罢了,记打不记吃,也是人之常情。

孩子的离去成了霍江沉难解的心结,过往我杀了长阳他都没有这么恨我,而如今他看我的眼神里只有怨怼。

那张被我看旧的图纸现在被他拿去翻来覆去地看,有回我去找他讨要,正逢霍江沉在里屋歇息,我看见他的镇纸旁放了个从前没瞧过的盒子。

我随手打开。

——是兵符。

——是荀泱口中,本该跟着宗子期一起,下落不明的兵符。

我就那样看着它躺在霍江沉的案上,看着它也终于背弃了我,内心毫无波澜。

霍江沉悠悠地出现在我身后:「皇后来了。」

这一年我们见得很少,问候都开始变得陌生。杀父杀兄,杀妹杀子,我们之间哪还有生路呢?

「是荀泱献给皇上的?」我不想回头,也不想看他。

「不是。」他走到面前,将兵符装回盒子,然后拉起我胳膊将我左看右看,「这一年,皇后憔悴得叫人伤心。」

我掸开他的手。

霍江沉暴起青筋的手按在盒子上,不住追问着:「为什么呢,明明收复夜戎,圆了皇后的愿,皇后还在伤心什么?是为了孩子么,还是为了宗将军,听了将军的死讯,皇后就要行尸走肉地过完后半辈子?」

是啊,我也纳闷,我明明过得好得很,为什么偏偏他眼中我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那如果朕现在告诉你……」他微微抬起盒子,又重重落下,发出一声闷响,裹挟着他过年来无处发泄的怨气,「这兵符,就是你的将军送来的呢?」

我蓦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他,不发一言。

「你恨错人了。」他坐下来,手终于从盒子上移开,语气软下来,「这个局,不是朕布的,是你的将军……」

霍江沉告诉了我当年发生的事情。

我在怀着身孕的时候,收到来自荀泱的那封信,然后不顾一切奔赴西北,领军攻下夜戎,却丢了孩子,还落得这样的身子,更是让霍江沉拔除了我在京都的势力。而设计了这一切的人,是宗子期。

他的确被敌军诱入桂安山,但死里逃生,于是和荀泱策划了这个局。荀泱想要弃暗投明,成就自己;而宗子期,只是记着我爹生前的嘱托——「倘若皇后不臣,生了二心,你切要除之,以守秋家百年忠烈。」

于是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年八月三十,他要离开京城,我因为被卫言卿行刺,当着他的面倒了下去。他便活学活用,也通过假死骗我前去西北。

为的是给霍江沉足够的时间空间收拾掉我京城的势力,也让我在西北亲手了结了自己多年的痴念。

我笑了。

不愧是我爹相中的人,不愧是宗子期,真没叫秋家失望。

「原来是将军啊。」听闻霍江沉的一席话,我笑眯眯地点点头,「荀大人,宗将军,小皇帝,原来人人都想要本宫死,看来,本宫真的是非死不可了。」

「只要皇后愿意,你永远是朕的皇后,朕会保你周全。」他徒劳地做着挽留。

一次一次,霍江沉为什么不懂,他永远都不可能挽留住我,不可能改变这一切呢?

我居高临下地捧起小皇帝的脸,调笑着轻拍两下,这些年,他的棱角愈发鲜明,神色愈发坚毅:「皇上长大了。」

朝廷不让我干政,西北不让我领军,宫里待得无所事事。

那干脆反了吧。

于是八月三十,我,穆州皇后秋舆——一位杀人放火的老行家,在京城起兵谋反。

我虽然手上只有两千死士,但京城没什么兵马。之前御林军是我把控,如今霍江沉虽然除了我的人,但也没真正号令御林军的本事。只要逼着霍江沉退位让我,也算是大功告成。

我的人和宫中守卫简单过了过招,就围住了皇宫,还放了把火,烧了几座大殿。

我拿着剑亲自把霍江沉从龙椅上逐下来,他淡然地与我四目相对,嗅着屋外的烽火,听着屋外的呜咽。

霍江沉问我:「何至于此?」

我说:「当年放了把火逼宫,送皇上登上帝位。后来我亲自督建了大殿,亲自收拾了皇宫,如今,还是让它们尘归尘土归土吧,以后谁做皇帝,谁重新修便是。」

「皇后,朕又输了,是么?」

仰天大笑后,利刃回鞘,我拂袖而去。

九月初三,京城的火烧了几日,我挟着天子,围着皇宫,谁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自己也没做什么,既没有砍了霍江沉的脑袋,也没有动过玉玺和兵符,就连李昭仪喜欢睡前吃的莲子羹,我都让人每日按份例送去,毕竟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可不能苦了她。

谁都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直到卫言卿入宫报信。

他说荀大人带领一万兵马,正奔赴京城,恐怕就是三两日的事儿。

啊,终于等来了。

卫言卿跪在我面前,虔诚地哀求我:「娘娘颓势已定,求娘娘和下官走,下官备好了行李和快马,就在宫外候着,娘娘唯有如此,才能谋一线生机。」

「走去哪儿?」我笑着,好不容易等来了荀泱,我才不走呢,「躲你家后院呀?」

「下官护送娘娘离开京城。」

「卫公子,你听我说。」这回我没扳他的脸。我蹲下来,目光与他平齐,「我还在西北的时候,我爹和我说过一句话。这话我没法和皇上说,也没法和荀泱说,但人之将死,我还是想和你说说。」

他抬起头,脸上竟有几分生死别离的苦楚。

嗨,这有什么呀,求仁得仁罢了。

我轻轻地笑着:「他说,功成身退,有人『功成』,有人才能『身退』。朝野之中,乱象具现,我们为人臣子,可以拔除奸佞,可以沙场建功,甚至可以只手遮天,但唯独别想着功成身退。只有我功成,皇上才能身退。只有我死了,这个皇位他才算坐得稳稳当当,过往的一切是非功过才能全部算在我头上。你明白么?」

我看见卫公子明亮的眸子慢慢湿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只有我死了,一切才能盖棺定论。史书之中,我是妖后,他是明君。」

这话堵了我九年了,没想到还能有宣之于口的一天。

我站起身,长舒一口气:「刘承谋一党牵扯太深,绝不能脏了皇上的手。那一晚,皇上和我说,你爹卫明在参我的折子上签了字,我就懂了——到我一件件『功成』,以保皇上『身退』的时候了。」

卫言卿蓦地握住我衣袂。

我笑道:「还要劝我和你走?」

「求娘娘。」他磕了个头,「求娘娘,让下官留在宫中,陪娘娘走完这一程。」

我点点头:「好啊。」

谁陪我有什么关系呢,人生的路罢了,死后还是得孤零零地走。

连宗子期都不在黄泉路上等我了。

九月初五,荀泱来了,带了一万兵马,自西北南下,夜袭我手下死士,扭转了形势。

我还记得当年我爹病逝,军营外我问宗子期,倘若我秋舆真有谋逆的这一日,他当如何,他应我说,乱臣贼子,除之后快。我等了太久,终于还是没等到他亲手来擒我。

反倒是荀泱的剑架上了我脖子:「这次,小姐输了。」

「那你杀了我呀。」我挑衅地勾起唇梢。

「臣不敢。」

他没数次数,因为是最后一次了。

「荀泱,我秋舆,可从没输过。」我用手指推开他的剑,推得软绵绵的。

他拧起眉。

「眼线来报,皇后不臣,意欲谋反,朕危在旦夕,卿手握兵马,忠心可鉴,速入京救驾,功在社稷。」我一字一句地念着,看着荀泱的神色从难以置信到豁然开朗,再到黯然神伤,到最后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我念的,是荀泱收到的信,一纸明黄,以霍江沉的口吻,告诉他皇后要谋反,让他前来擒贼。只是他不知,那封信是我的写的。

是了,我就是这么古之未有也,先是在西北安插霍江沉的人制衡我自己,又写信让荀泱来阻止我谋反,不止呢,我还故意将计就计前去西北,为的就是让霍江沉能清除干净我的势力。

他满心以为自己棋胜一招,却没想到自己只是我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他手上的剑重重落在地上。

「荀泱啊,你还差得远呢。」我拾起他的剑,手腕一转,果决地刺入他的胸膛,「本宫说了,本宫不会再信你,也不会再容你。你能杀了你的主子,我的兄长,他日就能杀了本宫。你在西北时能算计本宫,他日也能算计皇上,本宫不能把你这样的狼留给霍江沉。」

我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半俯下身凑在他耳边一字一顿:「这世上,没有人,能伤害本宫的小皇帝。」

言罢,我松开了手。

他最后挂着笑倒在我脚边,我看他,就如多年前在西北军营,他说完「小姐,让我帮你」,我点头说「好」一样。可那一句话,要了我哥的命,也要了他自己的命。

「棋逢对手,此生足矣……」荀泱看着我,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疯子,真的,荀泱和我一样,都是疯子。

那黄泉路上,不如结伴而行。

我这一路,真的走得太寂寥了。

「你说,哥哥会原谅我们么?」我问他,却再无人答我了。

结局:俱在鼙声里

我被关在椒房的时候,听闻朝中奏请将我凌迟车裂的折子堆得几乎要埋了霍江沉。

我没事人似的逗弄逗弄子规鸟,浇灌浇灌我的水仙花。

事到如今,总算是功成身退了,自然叫人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没人爱来椒房,毕竟里面关着的是恶行累累、杀人如麻的千古罪人。

唯独李乐瑶不怕死,还带着弓箭来找我,瞧她急冲冲的样,我笑着问她:「终于到你能报仇的时候了?」

她把弓箭扔到我脚边:「还你吧,我不想杀人了。」

我握着她那双葇荑左瞧右瞧,哎,确实是我对不住她,多么娇嫩好看的一双手,却为我而杀了人。这双手,还是该做更适合她的事情。

「你能不能再帮我做件事?」我诚挚地问她。

「何事?」

「我的鸟和我的花,帮我养着它们。」我看那子规脚上的链子,便如同看着被围困着的我,突然又扭转了心意,「罢了,花养着,鸟就放它去吧。」

李乐瑶点点头,一边点,一边豆大的泪珠忽地从脸颊滚落,一串接着一串,竟然停都停不下来。

「我看到了。」用不着我问,她兀自说着哭着。

「怎么了这是,你看到什么了?」最怕女孩子哭了,我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拿袖子给她擦泪,还把她揽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呀,你别怕,你和我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她说,她看到了我寄给荀大人的信。

说看到都不恰当,那会儿我尚未逼宫,有霍江沉卡着,我的信其实很难被送出宫去。准确地来说,是李乐瑶看到这封从椒房递出去的信,然后帮我护送到了荀泱的手上。

她说她那时候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跟我去了一趟西北之后,她就相信,皇后想做的事情,都是对的。

我问她:「那你觉得,我这么做也是对的么?」

她使劲点头:「你都是对的。」

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对不起啊乐瑶。」我下巴垫在她脑袋上,轻声道。

感谢她帮我养花,但我这么辣的手,本身就不适合养花。

她不会知道,我也不会说了。那一碗碗送到兰庭的莲子羹里,都加了致使女子不孕的药物。李乐瑶可以为妃,可以专宠,但唯独不能有子嗣,不能给她爹李徒对霍江沉不忠的机会和后路。

这是我最后帮小皇帝做的一件事。

我做事,帮人也害人。可谁对谁错,谁又说了算呢?

九月十五,自我逼宫兵败以来,霍江沉第一次来椒房瞧我。

时候到了,我解开子规的脚链,它扑腾了两下,向窗外飞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霍江沉走这一遭,要不就是杀我,要不就是出了事。

「宗子期来了,兵马就在城外。」他说,这话一听,还真的分不清是想杀了我还是出了事。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是从西北回京后,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听到宗子期的消息。还能领兵,还能奔赴千里,看来将军确实没什么大碍。

但我仍不动声色地抱着我的小暖炉,孩子丢了之后身子愈发差,九月份就得揣着炭火,我这杀人放火的混蛋,当得越来越窝囊。

「将军腿脚太慢,」我揶揄着,「要叫我爹失望了。他老人家临走前交代的,我若不臣,将军要亲自除我,怎么将军来得这么慢,反倒叫荀大人捷足先登了呢?」

霍江沉深吸一口气,半晌道:「宗将军围了京城,让朕,归还他的小姐。」

我手中的小暖炉应声而落。

霍江沉一声嗤笑,不知在嘲讽宗子期还是在自嘲:「忠义孝道,最后竟不比皇后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眼眶不由分说地发起烫。

说实话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

我预料过宗子期会杀我,猜测过他连我最后一面也不肯见,却唯独没想到他要救我,他愿意悖逆一切换我的性命。

我突然感觉漓漓活了过来。我还不如宗子期,这么多年来,我为了理想而活,为了社稷而活,却没有再为一个人而活过。

漓漓是一壶浇撒在西北沙土间的烈酒,一早顿散得无影无踪,只是蒸腾出的醴香却缠成了心头血,终于还是在我们的心尖留下了生机。

宗子期比我不忠不仁,却比我英勇,比我任性。

只是,他的好意,我不能领受了。

「皇上误会了,将军是听闻我这妖后未死,特来勤王。」我克制着内心的汹涌,缓慢地抽出发髻间的簪子,「求皇上了了将军的心愿,将我的尸首,归还给将军吧。」

我看着霍江沉,我能感受到,他和我一样克制,甚至他要更痛苦,更压抑。

他死死按着我紧握簪子的右手:「皇后,就没什么想和朕说的么?」

我点点头:「卫公子是有才学有大义之人,可堪重用,虽和刘承谋……」

「不是这些。」他打断我。

「西北收复不久,形势复杂,唯有宗将军可以戍守……」

「也不是这些。」

我笑笑:「那没有了。」

「皇后……」

我抽出右手,将簪子对准颈脖:「确实还有一句。」

他眼中迸射出了光彩,与此同时,我喉间迸射出了鲜血。

「如今皇上,有将本宫寝皮食肉的本事了,本宫,甘之如饴……」

他接住我飘飘摇摇的身子,发出一声沉痛而绵长的低吟。

有人功成,有人才能身退。生命开始消散的时候,我想到我爹临了前对我说的,儿啊,这些年我和你说的话,切记,切记。我很想再给他洒上一杯酒,告诉他我都记着,也都做到了。

其实我最后有点想问问霍江沉,这些年,我们之间到底有几分讳莫如深中的默契,我做的一切,有多少他看进了眼里。抑或是,他真的对我只有怨恨,只有敌意,只有无法共生共存的矛盾,如今看到害死他全家的刽子手被反噬,他得意又痛快。

罢了,反正我没有问,人总得留点遗憾有点困惑,才死得更像个人不是么?

我最后好像听到了霍江沉的长啸,又好像听到了喧天的战鼓,好像感受到了紧紧抱住我颤动的身躯,又好像感受到了过往纵横沙场的岁月。

那些人,那些事,最后在鼙声中,俱化作扬天的风沙,慢慢迷蒙住我的眼。

归去的路上,我好像听见霍江沉在呼唤我。

他一声比一声嘶哑,也一声比一声铭心。

最后一句是:「皇后好狠的心,连朕仅存的余生挚爱,也要带走。」

我想摸摸他的小脑袋,告诉他小皇帝长大了,但这次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够着。

倘有来生,愿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吧。

番外一 何用孤高比云月

我曾以为,将军是天上月一样的人。

不缁而孤高。

权势是巨浪,是狂沙,是风暴,杀人也诱人。可这些玩意儿再汹涌再滔天,也只是凡间的事物,触碰不到天上的明月,更沾染不到它的皎洁。

将军的女儿红藏了十年,初埋进黄沙的那一年,京城有喜事,军营里也有。西北的大将军秋忌,将独女嫁进了睿王府,连带着那件传说中重如泰山的嫁妆。

我那年十岁,铺了十里红妆的新娘子,是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女将军,秋家小姐秋舆。那日她红色的唇艳丽得仿佛血染一般,像迟暮的晚霞,像城楼的旗帜,像将军那些酒坛上缠着的红绸。

而那日将军喝成了一摊烂泥,化在黄色的沙石上,期期艾艾地念叨着,怨愤着,麻木地将酒一坛一坛地灌进去,仿佛肚量没有底。后来他实在喝不动了,就把散发着醇香的佳酿浇洒进漫天黄沙,仿佛这样,就能把他舍不得的什么,埋藏进这片土地。

我扶他回去的时候,他比泥还重,也比泥还烂。原来秋舆的唇,还像他眦裂的眼角,都是不甘的血色。

那时的我太小了,小到我得拖着他,都很难将他移动分毫。最后我累了,我瘫坐下来,问他什么缘故,也值得喝成这样。

将军不答我。

我又问他,人们说的那价值连城的嫁妆是什么,我以前竟不知道军营里有那样的宝贝。

将军说,是三十万西北军的兵符。

哦,这下我懂了,原来将军是为了兵符,才喝得这样醉,这样不成体统。

那时候我是在军营里学习医术的孤女,是被遗忘的晚沙村的村民,我的嫁妆自然不会如此丰盛,也自然不值得让人开上陈年女儿红只为买一夜宿醉。

很多年后,荀泱带着十二箱嫁妆来到西北,我看着那几个秋舆精心挑选的夜光杯,只觉得它那么昂贵,有那么廉价,廉价到它配不上装乘将军那年的女儿红,不配用它喝到烂醉。

我记得这样深,是因为那一年真的太特殊了。

小姐出嫁后,京城很快发生了变故,老皇帝宾天,睿王登基,秋舆成了大权在握的穆州皇后。

那一年,粮草和军饷被运来了西北,老军医不用再借口我还要长身体,把仅有的羊奶让给我充饥。将士们也不用三个人盖两条被褥,破了的棉衣缝缝补补过第六个冬天。

那一年,将军埋了十八坛新酒,与此同时,他也拿起图纸,穿上盔甲,准备起对西北六城的征途。

也是那一年,我以为将军心中的明月,是一统西北军的权势。

后来我才知道,将军心中的明月,从来都不是我以为的那些。

只不过明月皎皎,却在那一年京城的杀伐中染了血,在西北的黄沙里蒙了尘。

我第一次听到将军表达对权势的神往,距离那一年,又过了十载。

他带着兵马,匆匆从西北赶往京城,又从京城灰溜溜地回来。

他挖出了十年久藏的女儿红,一如秋舆成亲的那日,他坐在漫天黄沙中,喝得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沉。

「玛尔,倘若我重权在握,该是多好。

「玛尔,我如今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仁义、忠勇、孝道,我守了一辈子,可你看,守到了什么。

「玛尔,我骗得自己都信了,十年了,我一直以为,若有一日漓漓揭竿而起,我会割下她的头颅,双手归还给皇上,我会盛上她的热血,浇洒给故去的老将军。

「玛尔,我是不是疯了,你看我做了什么,我领兵去了京城,我围了皇宫,我才是那个不忠不义之人,是毁了秋家的百年名节的逆贼。

「玛尔,有权势真好,如果我有权势,如果我有权势……」

他也一如那一日,在那里期期艾艾地絮絮叨叨,像是诅咒,像是叹息,像是吟唱,像是许愿。十年前我听不懂,现在我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他在痛苦,在后悔,在一如既往地怨愤。

十年前他可能在怨愤漓漓,但十年里,他一直在怨愤自己。

我搂着他的身子,我长大了太多,能环抱住他的颈脖,能感受到他的战栗。

我问他:「将军如果有权势,就如何?」

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震得我的心一凉一凉。

「就逼他……」他说,「就逼他,把漓漓的尸首还给我。」

我一瞬就懂了,原来,原来十年前,值得他烂醉的,根本就不是三十万兵符,不是统帅西北军的权势,而是漓漓,是漓漓。酒中愁肠是漓漓,天上明月也是漓漓。十年前是漓漓,如今也是漓漓。

我走了,他的醉梦里,是不该有我的。

我将最后能给他的东西塞进他手里,转身走入了他背后的黄沙。

将军依旧说着叫人听不清的话。

「她不肯留一个孩子给皇上,却什么也不肯留给我。西北这么大,没有一点她留给我的东西……」

很久之后,他打开手心,里面躺着那对耳环,镶着两枚珠子——漓漓也不是什么都没留给他。

我不知道将军去京城之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好在终了,皇上并没有怪罪将军围困京城的乱行。

秋舆死后,皇上说中原统领周成光的兵马也会拨去西北,让将军继续攻克兰凉,镇守西北六城。

皇上还说,先前爱卿设计,将秋氏引往西北,不仅助朕铲除乱臣势力,还让秋氏在战场上元气大伤,几乎殒命,实属有勇有谋、大功一件。

皇上又说,此回废后秋氏谋逆,将军又不远千里自西北而来助朕铲除佞贼,忠勇可鉴,该是加封行赏。

皇上最后说,将军回吧,这都是漓漓的意思。

将军抬眼瞧了瞧皇上。

良久,他行了个跪拜大礼。

漓漓这个词,让两个男人突然互通了心意。仿佛西北和京城,抬起头,看到的都是同一轮孤月。

「荀大人生前,总说他输了一辈子,想赢一次。」送别的那日,没了漓漓,只有将军和皇上两个人。

将军说:「臣猜,荀大人最后还是在输,只不过这回,终于把他给输服气了。」

「那将军服气了么?」

将军点点头又摇摇头:「臣只有一事不服,漓漓把所有人都算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何就不能给自己算计一条生路。」

「也许这条生路该朕和将军帮她算计。」皇上戚戚苦苦地笑了,「可我们,算计不过她。」

将军踩了踩马镫,这一回,他身后不会有算计他而倒下的皇后娘娘,不会有叮嘱他一定屠了夜戎的秋家大小姐,不会有让他不敢好好端详几面的漓漓,什么都不会有了。他的身后没有人了,他眼前的路却还要走下去。

漓漓也不是什么都没留给他。

桂安山一役后,将军瞒得太好,除了荀泱,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计划,包括我。

没想到连我这个不值一提的晚沙村孤女都是他计划中的重要一环,负责在秋舆面前真情实感地梨花带雨。

他的计划里有我,心里却没有。

秋舆回京,他大功告成后,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夜戎城。

——城墙的那道刀痕,让他移不开步子。

将军摸着那道痕迹,捏着那些碎石,眼中起初是对全城生机勃勃的蘧然,是对秋舆放弃屠城的愕然,随后是木然,是懵然,直到他突然意识到,意识到他有多么不了解漓漓,多么不了解这些年来她的所作所为。

将军在夜戎城的那道刀痕下从白天看到晚上。

夜里,西北的月亮升了起来,他看看地,又看看天。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他默念了一句,然后一步一步,往夜戎城相反的地方挪去。

后来他经常去那里,那是漓漓,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那年皇后问他,漓漓是谁。

他不答话。

而如今,没有人再问,可我和将军都知道。

漓漓是一壶薄酒,永远醉在心里,也醉在天边。

将军这一次没有喝太多酒。

他心中的明月,依旧沾着血,却褪了尘。

很快,将军又拿起图纸,穿上盔甲,兰凉还没有攻下,他西北六城的征途,还要继续走完。这一仗要打下去,西北的安宁,也要守护到他身死为止。

我现在才知道,漓漓才是天上月一样的人。

不缁而孤高。

那些黑夜,将军一抬头,就会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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