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里的橡皮擦

出自专栏《初恋,旧爱,新欢》

初恋打电话给我,说我儿子跟他女儿未成年上酒店。

我匆匆赶到现场。

他挑眉:「你结婚了?」

我翻白眼:「关你什么事。」

「听你儿子说你是单身母亲,」他笑容不变,「我不介意。」

我:「......」

小侄子坏笑眨眼。

我深吸一口气——臭小子你要死是不是!

1

美好的周末,日上三竿。

一个陌生电话吵醒了我。

「您好,请问您认识高二三班的李子宁同学吗?」

一道音质偏冷的男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李子宁,是我侄子。

这货每次一闯祸就让我给他擦屁股。

「认识,我是他妈,您有什么事吗?」

那头沉默几秒,仿佛呼吸都停顿了。

良久,才重新开口:「您……儿子跟我……女儿开房,不巧被我撞见。」

「如果您方便的话,现在请来一趟森林酒店。」

开房!

我靠,李子宁你要死了。

我立刻起床、梳洗、化妆一气呵成,踩上小高跟,还不忘戴上墨镜遮脸。

一进大堂,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身姿挺拔,黑色衬衫袖口半解,露出大片冷白皮,笔直的黑色西裤下包裹的是一双健硕修长的腿。

身边站着两个垂头丧气的小学鸡。

他慢慢转过脸来,狭长的眼尾有一颗标志性的泪痣。

靠!鹿林深!

他怎么在这儿?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他居然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我正想溜,鹿林深大跨步走上前来。

温凉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你是李子宁同学的妈妈?」

我慌忙扶好墨镜,夹起嗓子:「谁是李子宁呀?你认错人了吧。」

大侄子对不住了。

碰到前任我得溜。

鹿林深眼疾手快拽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我意识到什么,手忙脚乱地要去关静音。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糟糕,不打自招。

2

四人坐在森林酒店包厢内。

不得不说,我这个大侄子算盘打得挺精,吃饱喝足上了楼就可以睡觉。

我扫了一眼李子宁,决定好好教育他一顿:「李子宁,你怎么回事,带人家来这种地方约会?」

李子宁抬头看我一眼,手却仍紧紧抓着鹿妙妙不放。

「小……」姨字还没出口。

「叫妈!」我呵斥一声打断。

李子宁是个聪明小孩,当场妥协。

「……妈,我就是约妙妙过来吃午饭的,正好碰见了鹿叔叔。」

「对,就是这样的,谁知道被我……爸误会了。」鹿妙妙也抬起头来解释。

我又从墨镜里瞥了一眼鹿林深。

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我裹得这么严实,他不会认出我了吧?

在我忐忑不安纠结有没有被认出来时,鹿林深起身换了个座位。

坐到了我隔壁。

颇有磁性的嗓音似羽毛般挠过我的耳尖。

「李同学妈妈,在室内,为什么不摘掉墨镜?」

当然是怕被你认出来。

「我有病,眼睛见不了强光。」我睁眼说瞎话。

「哦。」鹿林深把视线移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漫不经心开口,「李同学妈妈贵姓?」

「我……」我想现编一个的。

「她姓闻,门耳闻。」李子宁突然替我回答。

「……」

就你特么多嘴。

鹿林深发出一声轻笑,给我倒了杯茶:「巧了,我有个朋友也姓闻。」

我喝了口茶:「是吗,挺巧哈。」

一旁的李子宁和鹿妙妙二脸疑惑地望着我们。

「闻溪,把墨镜摘了。」

鹿林深猝不及防开口,吓得我把茶水泼到了他裤子上。

3

鹿林深认出我了。

他挑眉说:「闻溪,你结婚了?」

我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听你儿子说,你是单身母亲,」他笑容不变,「我不介意。」

我:「……」

李子宁,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两小孩见风向不对,手拉着手,一溜烟跑了出去。

包厢内只余我们二人。

鹿林深拿起桌上的纸巾慢悠悠擦拭被我弄湿的西裤。

就是那个手,抖成了帕金森。

「不行的话,我帮你?」

鹿林深看我一眼,眸中如一汪幽潭深不见底。

他没拒绝,将纸巾递给我,我正欲伸手接,头顶响起一句。

「我们这样,你老公知道吗?」

「啊?」我有些懵。

我哪来的老公?

等等,我好像闻到一股茶味。

我脑子一抽:「嘿嘿,他不知道才刺激呀。」

鹿林深脸色突变,眸中一点一点淬出冷意,将我顿在半空中的细腕扼住。

「上楼。」

我险些没绷住情绪。

楼上是酒店啊救命。

他掏出房卡,轻车熟路地开门,将我丢进房间。

「怎么,当年生扑我的某人,现在也会怕啊?」刚关上门,他边解扣子边戏谑开口。

「……」

我默默蜷缩在沙发角落,脚趾头都绷紧。

鹿林深衬衫半褪,露出胸前大片冷白色肌肤,整个身子泛着一层薄红。

他一把拉过我的右手,安静端详几秒,唇边的笑僵在脸上。

「无名指有戒痕……你真的结婚了?」

4

我想指天发誓我没结。

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没错,离了又结了。」

见我呛声,鹿林深瞳孔震颤,手腕不自觉地发力,疼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

我吃痛问候:「鹿林深,你塌马有病吧你!」

闻言,鹿林深的眼中才重归清明,他后退几步,与我拉开距离。

「抱歉,弄疼你了。」

「……」

我正尴尬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手机铃声适时响起。

「小姨,外婆让我问你晚上还回不回家吃饭?」

李子宁的公鸭嗓响彻整个房间,我翻了个白眼。

这小子怎么回事?

「不回家我去哪儿吃?」

电话那头答非所问。

「哦哦你今晚有事啊,那我叫外婆帮你推掉相亲哈。」

「!」

刚挂断电话,背后一阵冷风吹来,有点不太对劲。

「相亲?」鹿林深抱臂俯身,幽幽盯着此刻无比心虚的我,「不是又结了么,玩的这么花?」

「……」

我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道:「咳咳,你懂什么,我老公从来不管我。」

他又质疑地扫了一眼我无名指上的戒痕。

我心里顿时涌上烦躁,破罐破摔地嘟囔道:「这是你走那年送我的戒指,尺码太小很卡手……算了你肯定早就忘了。」

鹿林深果然怔愣住,似乎思索半晌无疾而终,最后歉然一笑。

我内心再次泛起酸涩,拿起手机绕过他就走:「我就说,反正你的记性一向不好。」

他会忘记曾经送过我一枚戒指。

也曾忘记告诉我他明天就要出国。

5

戒指是鹿林深和我分手时送的。

5 岁的时候,我和鹿林深在幼儿园里撒丫子疯跑,累了坐下来玩泥巴,捏一只小狗和一头小猪,互相打架。

我的小猪被打掉两条腿,我哭得很伤心。

「你能不能让着我啊,死直男!」

他蹲下来给我擦眼泪,一晚上捏了十几头猪送给我,老师哭笑不得。

11 岁的时候,我们理所应当是同桌,放学路上有男孩给我递情书,我还没来得及拆开就被他没收。

「闻溪,你要是敢早恋,我告诉你妈。」

第二天我的课桌抽屉里有一封新的情书。

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谁。

18 岁的时候,他考上了北大,我考上了南大,相隔千里之远,动车车票是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那年冬天特别冷,积雪有一尺深。

那时候「来自星星的你」火遍全网,女孩们纷纷学着千颂伊的样子,在雪地里滑行,男孩在后面护着她,一起摔倒后顺势搂住大声告白。

周围人声嘈杂,我望着对面你侬我侬的情侣,突然就很想鹿林深。

我犹豫着拨出电话。

「北方下雪了吗?下得大不大?」

「你在做什么?有遇到开心的事吗?」

东拉西扯了半天,我咬住唇,眼中禁不住涌出热泪。

其实最想说的,是「我想你了」。

可怎么敢让他听见呢?

鼻子正酸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闻溪,转身。」

他从冰天冻地中来,携着满身风雪拥抱我。

零下十度的天气,却烫得我心尖发颤。

我以为我们最终会走向童话故事的结尾,所以当得知他要出国且暂无归期后,我哭得毫无尊严。

「明早八点的飞机,你现在才来告诉我!」

鹿林深灰色卫衣上沾满了我的鼻涕眼泪,他笑容苦涩,沙哑地说:「我忘记了。」

「忘记?」

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怀疑他在骗我。

「……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忘记?鹿林深,我在你心里到底……到底算什么?我跟你的学业、你的前途相比,已经微不足道到这种地步了吗?」

那晚他沉默很久,最终只是点点头。

「你说得对。」

气得我揪住他的衣领:「你什么意思鹿林深,想吵架吗?」

「不是,」他摇了摇头,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沉声说了句,「是想分手。」

我呆在原地久久没回过神。

上一秒,骂他的同时我还在偷偷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异地能坚持下来,异国也同样可以。

但是鹿林深就用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低沉嗓音,清清楚楚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分手。」

我整个人都炸了,开始口不择言:「行,分手是吧?你最好别回来,回来你就会发现我早就和别人结婚了!」

他背对着我,肩膀开始一耸一耸,转过来的时候眼底一片赤红。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方盒子,塞进我手里。

「买了很久没机会给你,就当是提前送你的贺礼。」

我不记得最后我骂了什么。

也不记得在他走后,我是怎么走出阴霾的。

我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

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还会回来。

6

回到家,李子宁在沙发上等我。

见我颓然的模样,他关心道:「小姨,我们这次好像翻车了,你和对方认识?」

「嗯。」我无心和小屁孩聊自己感情方面的事。

李子宁凑过来,眼中带着几丝幽怨:「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第一,昨晚妙妙提起想让我和她家人一起吃个饭,我还在考虑,今天约会就被抓包。」

「第二,被抓到的时候我都不需要报你的电话号码,他直接就给你打了过去。」

「第三,他自称是妙妙爸爸的时候,还给妙妙下单了套海蓝之谜作为补偿。」

「哦。」我眼皮都懒得掀,「说重点。」

「重点就是,他是冲你来的。」李子宁颇为得意地总结。

「……」

这小孩脑回路还挺绕。

我没好气:「冲我来?不可能的好伐。」

「怎么没可能?你一来,他眼神都变了,大家都是男人,我最懂了。」

「……」

我真的栓 Q。

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懂个锤子啊?

「说真的小姨,我觉得鹿叔叔人帅钱多,估计追他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法国,你要不考虑——」

我瞪他一眼,不耐烦地打断道:「滚!再提他你今年压岁钱只有三毛!」

威胁很有效。

他闭嘴回房间写作业了。

我却望着十分钟前领导发来的消息陷入沉思。

「小闻,今晚六点我们部门临时团建聚餐,不见不散哦。」

无脑公司,一到周末就团建。

不去还批评你团体意识不够强烈。

「收到。」社畜可不敢造反。

我看着微信上发来的酒店地址,陷入沉思。

今天是捅了森林酒店的窝吗!

7

一进包厢,就听见众人哄笑嬉闹的声音。

「小闻,你可迟到了啊。」领导板着脸似有不悦。

「……」

我低头看了眼表,我才迟到两分钟好吗?

显然周扒皮没打算放过我,他举着酒杯绕到我身侧。

「小闻啊,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咱们公司这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你有没有看上的?」

有些中年男人吧,多喝了几杯就喜欢放屁。

设计部除了胖子就是秃顶,你摸摸自己良心我能看上谁?

我礼貌微笑没说话。

「小闻,你别不好意思。你喜欢啥样的,入职这么久也不见你对我们男同胞们说几句热心话。」

「……」

真挺烦的。

又不能直接怼领导,我只好当个聋哑人。

门口响起敲门声,紧接着有人推门而入。

「闻溪,过来。」鹿林深倚在门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周遭的目光变得暧昧起来,女同事们看向鹿林深的眼神甜得能拉丝。

我满脸疑惑地挪去他身边,刚刚站定,身后一股力道紧紧揽上我的腰肢。

「八点了,说好今晚陪我的。」

我:「?」

众人:「!」

领导醉醺醺地上前几步:「小闻,这是你……」

鹿林深将我护在身后,礼貌地冲他点头:「我可以把我女朋友带走吗?」

说完,他也不等回答,拥着我大跨步走出包厢。

有点礼貌,但不多。

直到被鹿林深塞进副驾驶,我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发朋友圈了。」

「我不是早就拉黑你了吗?你怎么看到的?」我瞪大双眼,难以置信。

他有透视眼不成?

鹿林深唇角勾了勾:「收买了你侄子。」

我:「……」

李子宁你完了。

8

李子宁给我秀鹿林深送他的苹果 14pro。

我赏了他最爱吃的大嘴巴子,把他也关进小黑屋。

隔了几天,这小子为了赔罪说要请我吃火锅。

我去了。

刚要点菜,被李子宁拦下。

「小姨你等等,人没到齐呢。」

什么人?

李子宁冲我挤眉弄眼。

「你皮又痒了?」我瞪他一眼,「我和你说,别去招鹿林深。」

李子宁撇撇嘴,不太认同。

「你脾气那么差,有男的喜欢你就不错了,还是个人帅多金的。小姨你就偷着乐吧,毕竟这世上瞎子不多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把薅上他的头发:「李子宁我早晚得揍得你满地找牙!」

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小姨。」

鹿妙妙捧着两杯奶茶朝我奔过来,身后还跟着个买单大怨种。

鹿林深在我对面落座,将热的那杯奶茶推给我。

「喝这杯。」

四季玛奇朵,热,三分糖。

是我以前经常点的。

我看他一眼,小声道谢,低头的瞬间瞥到鹿林深的唇角勾起,似乎笑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记得这些细枝末节有什么用?

我最介怀的事,他不记得。

也挺好笑。

散场后小情侣提议想去看电影,非拉着我一起。

等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俩坐在第七排最佳观影区,而我和鹿林深被抛弃在最后一排。

看的是部爱情片,男主和女主长跑十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修成正果,be 美学。

情节老套,但我哭得稀里哗啦。

鹿林深将纸巾都给了我,最后没办法,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擦眼泪。

他伸手想摸摸我的头,被我躲开了。

「鹿林深,别碰我,让我安静哭。」

那只手悬在半空中颤颤巍巍,始终都没有落下来。

「闻溪,我——」他刚一开口,整个电影院的灯光忽然都亮起来。

原来电影,谢幕了。

我装作没听见准备离席,却被一只手扼住了手腕。

「闻溪,我们谈谈。」

9

积雪铺了厚厚一层,我和鹿林深亦步亦趋走着。

并肩的脚印,从街头连到街尾。

他朝我伸出手:「你的鞋不好走,我扶你。」

五厘米高跟的过膝皮靴,是不好走。

但我咬了咬唇,并没有将手递过去。

「不用了。」

我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实力,鞋跟扎空一崴,差点就和祖国大地进行亲密接触时——一只手稳稳托住了我的腰。

他好看的眉眼近在眼前,恍然隔世。

差一点。

差一点我就又沉溺于他亲手为我编织的美梦里。

「谢谢。」站稳后的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他的眼里闪过几分落寞。

我无暇顾及,只想保持疏离的姿态:「不是说想和我谈谈吗?可以开始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莫大决心:「溪溪,对不起。」

对不起?

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一万根针。

到我这,只值一句对不起?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这世界上为了前途扫清障碍的人多了,你又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卯足了劲冷嘲热讽。

他垂眸看我,拳头紧紧攥着,指骨泛白。

一言不发的模样,像极了分手的那个晚上。

看呐。

他连一句辩解都吝啬。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

我勾起头发,冷嗤一声:「既然当年走得那么干脆,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风从我耳边刮过,连带着缱绻缠绵的情话钻进我的耳廓。

「想再见见你。」他上前两步,望向我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贪婪与留恋。

天寒地冻,我的回答更是刺人心骨。

「鹿林深,没有人会在原地一直等你。」

10

鹿林深原本漆黑的眼眸蒙上一层白雾。

声音也嘶哑得厉害:「闻溪,我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无比冷漠的回应:「没有。」

机会。

再来一次的机会吗?

不计一切回报,捧出一颗真心任君采撷。

直到这颗真心被人狠狠踩在脚下,沾满尘土。

我又不傻,被狗咬过一次,难道还上赶着被咬第二次。

「你不知道吧,我难受了整整三年。

「刚分手那段时间我抑郁得厉害,每天都在想你。

「不过我也很能忍,从没来打扰过你。

「鹿林深,人可以这么自私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耍我玩呢?」

我把所有的委屈与怨恨全部宣之于口。

那一千多个无比痛苦的日日夜夜。

总要有人感同身受才行。

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转到他了。

「我说完了,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没有看他,匆匆拦下一辆计程车扬长而去。

淤堵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全然得到释放。

脑海里的所有嚣张跋扈全部偃旗息鼓。

有个声音对我说。

闻溪,你赢了。

你也把他的自尊狠狠踩在了脚下。

有来有往,你们扯平了。

可为什么。

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11

再一次见到鹿林深,是一个礼拜之后。

门口传来的敲门声,扰人清梦。

「李子宁,你晨跑再忘记带钥匙,我非——」揍死你不可这五个大字硬生生卡在我喉咙口。

「鹿林深?你怎么来了?」

他穿着单薄,黑色大衣还搭在手上,细雪打湿了他前额的碎发,双唇微微泛白。

「给你送早餐。」他抬手,扬了扬手中还在冒热气的生煎包。

「……」

我仅有三秒的失神。

昨晚失眠刷某音,嘴馋发了个朋友圈约朋友去打卡。

可我记得明明早已屏蔽李子宁,难道他还有眼线?

打开手机,微信界面跳出一个小红点。

「小姨,生煎包好吃吗?[吃瓜]」

「……」

我一时语塞。

鹿妙妙一定是被李子宁带坏了!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甜,碟子里堆山码海,几乎每种口味都被买了一遍。

「这么多,你当喂猪呢?」我拉开一把空椅,无奈道,「一起吃吧,别浪费了。」

鹿林深似是没想到我会发出邀请,准备离开的步伐还未踏出便收回,显得有些滑稽。

他给我倒了一小碟蘸醋,温声道:「你吃吧,我没什么胃口。」

「几套海蓝之谜?」

「什么?」他疑惑反问。

我幽幽扫他一眼:「收买鹿妙妙。」

他反应过来:「十套。」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我的消息还挺值钱。」

见我心情不差,他唇角扬起轻微的弧度,顺手拆了糖包撒进我的调料碗。

「刚刚放过糖了。」我提醒他,「你亲手放的。」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放过了吗?」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微微颤动。

最后讪笑:「最近睡眠不好,记性也差。」

12

所有的关心都堵在喉咙口。

我的筷子戳了戳包子,溅出几滴汤汁,「注意休息。」

他拿纸巾擦拭干净,低低「嗯」了一声。

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我身上,我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小姨,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门都不关?」

李子宁的公鸭嗓在宁静的清晨里显得尤为刺耳。

完蛋!

果然,下一秒,他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鹿林深,拔腿就想溜。

被我一把拎住。

「李子宁,过来吃饭,吃完送你去上课。」

「别别别,我自己去就行。」李子宁朝鹿林深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小姨你陪着二叔。」

「……」

前几天还鹿叔叔,今天就改口叫二叔。

「你知道你这种人放在战争年代叫什么吗?」我冷哼一笑,「汉奸!」

对面的某人发出一声轻笑。

「我送你们去吧,妙妙今天也有补习班,顺路。」

送上门当司机?

道路驾驶技能堪堪及格的我没有拒绝。

温暖车厢内,音响放着老歌——旧时情人。

「小姨。」鹿妙妙从后排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二叔回来这么久,今天还是第一次送我。」

我很诧异:「我记得他高三毕业那年就拿到驾照了。」

鹿妙妙「噗」的一声笑了。

「我的意思是,」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他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

确认了,十套海蓝之谜的魔力很大。

鹿林深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鹿妙妙,下了课不用给我打电话,自己回家。」

继而将目光转向副驾驶座的我:「晚上去烧烤怎么样?」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后座两位小朋友不乐意了。

「靠!狗粮!」

「哼!偏心!」

「……」

我的脚趾抠出了一栋芭比梦幻豪宅。

可没想到路上还是出了点状况。

一个急转弯过后,我紧紧抓着安全带惊魂未定,忙回头安抚两个小孩,然后诧异地看向他。

鹿林深小声道歉,额上冷汗涔涔,甩了甩手腕,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青筋暴迭。

像是要把方向盘给捏碎。

「你没事吧?」我终于忍不住担心,「太疲劳的话,换我来?」

他沉默几秒,自嘲地笑了笑,口吻轻松道:「没事,只是太久没开,手生了。」

13

学校靠海,附近有一片沙滩。

海浪卷着咸湿的空气亲吻细沙,氛围无比惬意。

我伸了个懒腰:「当了社畜以后,假期的每一秒都很奢侈。」

鹿林深脱下外套垫在粗糙沙砾上:「坐吧,放松一下。」

「这里氛围确实不错。」我也没和他客气,大大方方坐下,「你常来?」

他轻轻点头,温和平静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面朝大海。

空洞又无神。

我抬手挥了挥:「哎呀,别想了,刚刚不是没事吗,后半段路你都开得很稳。」

他松散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拳头,指尖泛白。

「闻溪,这里落潮以后会有很多贝壳。」

贝壳?

我四处望了望,一层浪花哗啦啦退下,沙地上果然露出一个个小鼓包。

「哇,真的。」我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细沙,「那你先去烧烤区等下,我去捡点哈!」

「好。」虚无缥缈的回应钻进我的耳朵。

没来由的,心头泛起一丝苦涩。

我摇了摇头,果然海边容易 emo,连他这样的直男都开始伤春悲秋。

浪潮不大,贝壳埋得也不深,我在海水中洗去残留的沙土,是一个小狗形状的珍珠贝。

跟狗男人倒也般配。

余光中瞥见鹿林深还捏着手腕坐在原地。

「嗯?你还没走?」我假模假样挪过去,漫不经心把贝壳递给他,「那什么,算是你带我来玩的谢礼。」

他眼眸含笑地看过来,伸手接住:「闻溪,逗我开心呢?」

「对啊。」我撇了撇嘴,「你丧着个脸,一会儿我连饭都吃不下。况且,咱们好歹也算认识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将贝壳包起来放进口袋,站起来往烧烤街区走去。

我跟上他:「可以吃大蒜吗?」

他皱起眉:「……最好不要。」

「为什么!」我举白旗抗议。

他指了指热闹的场区:「那里的老板都是帅哥。」

14

鹿林深站在 block 区给我烤猪蹄。

时不时有身材窈窕的美女目光炽热地盯着他看。

「先生,我可以帮我朋友,向您要个联系方式吗?」

「抱歉。」鹿林深指了指我,笑着回绝,「我的手机在女朋友那里。」

美女看了眼我,一脸受伤地走了。

我挑眉道:「拿我挡刀,经过我同意了吗?」

他把烤好的猪蹄递给我,指了指我怀里的衣服。

「真的在你手里,不信你自己摸。」

「……」

摸就摸。

见我真的掏出手机,鹿林深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伸手想阻止我。

「等等——」

可是已然来不及,下一秒,我的人脸直接解锁了屏幕。

密密麻麻的备忘录映入眼帘。

时间显示,昨晚凌晨四点十四分。

「溪溪吃生煎包爱蘸醋,最好还要再撒点糖粒。」

「爱吃三文鱼甜虾、牛排、火锅、四季玛奇朵。」

「讨厌奶油、生姜、猕猴桃过敏、花粉过敏。」

「生理期每月十五号左右,五天。」

「生日 0228,纪念日 0828。」

「……」

我一时无言:「你记这些干什么?」

他僵在原地,张了张唇:「怕以后忘记。」

15

许是海边的氛围太过旖旎。

从前滴酒不沾的鹿林深今夜破天荒的微醺。

「你该不会要酒驾吧?」我看着他掏出车钥匙,有些惊恐,「咱就是说,我怕死。」

晚风吹过他略带憔悴的脸颊,他扯了扯嘴角。

「我也怕,我只是想叫代驾。」

「现在晚高峰,这边太偏,代驾不怎么愿意来。」我看了眼导航,「附近有个地铁口,就一公里。」

不管是到我家,还是到他家。

都顺路,且直达。

鹿林深颔首答应,修长的手指探过来拢了拢我的外套:「风大,你去地铁口等我,那里暖和。」

「嗯?你不一起吗?」

「我很快回来。」他转身离开。

这个很快。

是将近四十分钟。

上厕所掉坑里了?有东西落在 block 街区了?

还是路上被人打劫拐跑了?

我坐在 1 号口的石凳上,目送着已经往来近 5 班的地铁。

打给鹿林深的电话只剩忙音。

时钟滴答,指向九点半的时候,我终于坐不住了。

「您好,有看到一个穿黑大衣,个子大概有一米九的男人吗?」

我询问街区的保安,他们表示可以帮我调监控。

「姑娘,是这个人吗?」保安指着屏幕问我,「他往南面去了,那边有个热闹的便利店,你要不去找找看?」

可便利店里没有他的身影。

越来越多的不安涌上心头。

我开始意识到,原来我对他的恨意,早就烟消云散。

我坐在路边花坛处,编辑着短信:「鹿林深,你去哪了?再不理我,我报警了!」

字打了删,眼泪砸在键盘上,擦干了再打。

抬头的瞬间,我的视线一下子聚拢在那个人身上。

他手里提着袋子,捧了杯奶茶站在原地,神情显得有些呆滞。

「鹿林深!」我飞奔过去,抬手就捶他,「你个混蛋你到底去哪儿了!」

他似是没料到我会来找他,茫然无措的脸上霎时浮上笑容。

「闻溪,你怎么——」

我眼睛通红地打断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吗!」

他把奶茶塞给我:「手机没电关机了,你喜欢喝的,刚刚看你往奶茶店瞟了好几眼。」

「……你路痴吗?地铁口方向在北,你在原地打圈圈干吗?」

他张了张嘴,最终垂眸,含糊地点了点头:「……嗯,路痴。」

16

月光下有两个影子。

「鹿林深。」我看到袋子里的暖手宝和益母红糖,鼻子一酸,「今天几号?」

他怔愣片刻,低下头:「不知道,快到月中了吧,你注意保暖。」

「你……」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再次定位我们的关系。

他的种种表现,温情却又带着怪异。

他是想我再动心吗?

可……可他又似乎在保留着什么,就像一个人停在原地,想往前走却又想把脚步收回去……

「走吧,送你回家。」他牵起我的手。

「路痴能送我回家?」我哭笑不得。

牵着的那只手紧了紧。

他看着我,认真道:「闻溪,你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我还在思索,闻言茫然地看他,「路痴?这又没什么,很多人方向感都不好的。」

鹿林深抿着唇,轻轻地嗯了一声。

1 号线的车厢主题是荼蘼,纪念最灿烂时刻的逝去。

他一言不发,指腹反复摩挲着花朵形状,下颚线绷得很紧。

「闻溪,我后悔了。」

「……后悔离开?」我手指在口袋缩紧,心里莫名的忐忑,「还是后悔回来?」

「都有。」

我一时间愣住。

又来了,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

心头烦躁涌起,我深吸口气甩开他的手,在车门打开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耍人玩儿吗!

我正气愤,一不留神错踩了脚下的台阶,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却迅速被一只手拦腰抱住。

头顶响起无可奈何的声音。

「闻溪,又不看路?」

鹿林深一边稳稳拖着我,一边说:「以前和你说过多少次,还不记得?」

霎时间,旧事如浮光掠影般闪现在我眼前。

17

「闻溪,走路都不看路的吗?眼睛长着出气用的?」

18 岁的鹿林深捂着后脑勺,咬着牙,凶巴巴地训我。

一颗铅球从他脚边飞速滚远,殷红的血从他的脑袋直直坠落到地上。

我吓蒙了,周围涌上来一群人。

「同学,快带你男朋友去医院。」

「你发什么呆啊,这赶紧叫救护车呀!」

「……」

我还没从惊惧中缓过来,颤抖着手去扶鹿林深。

「走,你能走吗,我现在就打 120……」

眼泪砸在拨号键盘上,手指在屏幕上都打着滑。

「哭什么?小事。」他捂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按掉了我的手机,借力站起来。

「你对象,别的不行,就是命硬。」

「这种时候就别说笑了行吗?我真的很害怕。」我呜咽出声。

手机上沾满了他的血迹。

猩红,刺目。

抢救室门外,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扯进冰水里,浮浮沉沉。

他是为我挡的这一下。

如果出了什么事……

我该怎么办?

推出来的时候,他冰凉的手握上我的,唇边挂着苍白的笑。

「你看,我就说我命硬,我追到你才几天,能舍得让自己有事?」

我狠狠擦去眼泪,手背上的泪渍斑驳错乱。

「鹿林深,少自大了。」

他的脑袋足足缝了三层,脑震荡住院一月有余。

我每日都去陪他,还在宿舍开小灶给他带饭。

「你连这都会?」他吃到我做的糖醋小排后,笑得张扬得意,「我媳妇可真能干。」

「……」

谁承认是你媳妇了?

树荫里的灯光细细碎碎洒在 24 岁鹿林深的肩头。

我在小区门口站定,忽地转身望他:「我送你的贝壳,可千万别丢掉。」

他有点愣:「什么意思?」

这个直男!

我气得牙痒痒的:「丢了你就死定了!」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认清自己。

再把我弄丢,你就死定了。

鹿林深终于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却在嘴角勾起后忽而变得苦涩。

我认真地盯着他。

良久,听他郑重点头道:「好。」

18

「这个季节去长白山最浪漫了,我们一起去滑雪吧!」

年末假期,我们开始筹备重新和好后的第一次出行。

鹿林深很仔细地翻看攻略、列计划、定车票和旅店。

有了期待,日子过得飞快。

长白山落了雪,跨过松江河便是漫山遍野的白。

「长相守,到白头。」旁边有情侣在许愿。

我歪着头傻笑吃瓜,背后被雪球击中。

「闻溪,过来。」

鹿林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朝我招手。

我滑行过去,脚下没有控制好力道,生生错过他,眼看就要直直滚落山坡。

身上多了熟悉的触感。

他抱着我,在茫茫雪地里来回翻滚减速至停。

飞雪纷纷而落,我瘫在地上大笑,像个臃肿的胖子从雪窝里面挣扎出来,伸手去拉他:「太好玩儿了!走,咱们再去山顶滑一次!」

不期然地,对上了他茫然空洞的双眼。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眼神太疏离了。

他望向我的眼神永远都是宠溺。

不可能这样冷冰冰,毫无温度——像是在看个陌生人。

「……鹿林深,你怎么了?」我伸手去拉他,却被他躲开。

他面色仓惶,像是个突然受惊的孩子,双手在羽绒服口袋里到处搜寻,嘴里不停说着:「我的贝壳呢?我的贝壳呢?」

左边口袋被他翻出来,空的。

右边口袋也被翻出来,还是空的。

他手足无措地坐在雪地里,望向我的目光里全是求助。

「贝壳,闻溪送我的贝壳,我弄丢了。」

19

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生死的脚步一刻都不曾停歇。

特诊专家一页页翻看着病例诊断报告。

「你的病史有近四年了,按目前的症状来看,已经进入阿尔兹海默症病程的中晚期。」

「中晚期?」我整个人都在颤抖。

医生的目光牢牢锁住我们:「对。患者的记忆会严重衰退。他会产生强烈的迷茫困惑,会失去对以往经历事件的大部分认知,很难记起自己的过往,甚至还会忘记配偶和其他亲人的名字。」

鹿林深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还是茫然的:「我、我记得我在美国干预得很好,怎么会……」

医生叹了口气:「约翰霍普金斯医院虽然是医界翘楚,早期的治疗效果也确实很明显,可这并不意味着能百分百地保证短时间内不恶化。」

「况且,除了遗传因素,你的大脑还曾经遭受过重击,这也是导致加速恶化的重要原因。」

「……」

大脑遭受重击……

是因为我,因为我他才会生病。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砸向地面,我死死拉住医生的手:「有没有治疗的办法,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也行!」

医生摇了摇头,叹口气:「我们尽力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就算终身服药延缓病程,也收效甚微。」

鹿林深的眸光隐隐暗下去。

像蜡烛燃烧到尽头,终于熄灭。

「闻溪,我们走吧。」

他站起身兀自往外走,步子有些晃,我踉跄着赶上他蹒跚的脚步:「我们……我们换一家医院,国内不行我陪你去国外!」

他的脚步顿住:「……你陪我?」

他两边的肩膀都垮了,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嘶哑又窒息。

「闻溪,你才 23 岁,你要一辈子搭在我身上?」

我的泪水下一子涌出来,抽泣着抱住他:「我愿意,我陪你!」

「我不愿意!」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带着所有的痛苦、绝望与悔恨,崩溃无助地跪坐在地上。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我怎么就是不能死心!」

他捂着脸痛哭,那么高大的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泪水顺着瘦尖的下巴往下滴,在地上聚成一滩又一滩。

「鹿林深……鹿林深……」我苍白地叫着他的名字,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很久。

过往人群来来去去,生死悲欢,在这里早已经见怪不怪。

鹿林深的哭声渐渐停止,冰冷的侧脸靠着我的肩膀,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被我拖累。」

这个病。

最幸运的患者,也才活了不到二十年。

他今年,24 岁。

我咬住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20

凛冬的最后一场雪如约而至。

我陪他坐在落地窗前,寂静的室内只听得见摇椅咯吱。

「闻溪,我们一起录个 VCR 吧,等我什么时候再犯病,你就放给我看。」

「好。」我背过身去,支起三脚架,偷偷抹了把眼泪。

「怎么了呀?小哭包。」他绕到我身前,指腹一点一点拭去新鲜的泪痕。

笑着安慰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你别害怕。」

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挺直了脊背,一副神采奕奕的乖乖模样。

「那我们准备开始了哦。」

他微微点头,打开备忘录,「小抄」略微侧目便能看到。

他有些难为情:「这样算作弊吗?」

「不算。」

见我并不在意,他朝我得意地笑,像个被宠溺的大男孩。

我看了眼他提前写好的问题清单,一时间哭笑不得。

但还是清了清嗓子:「第一个问题,和闻溪是怎么认识的?」

「邻居。」被我抗议答案太短无效后又改口,「住一个大院里,她喜欢嗷嗷哭,哭起来整张小脸皱在一起,丑到我能一眼记住。」

「……」

说我黑历史干吗?

「嗯。第二个问题,你和闻溪经历过什么,挑你印象最深刻的讲就好。」

其实我有些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好几次都想低头看备忘录,最终只是静静看着我。

似乎是很努力地在将残碎记忆拼接在一起。

「她很笨的,我记得有个男生给她写情书,她差点就感动得早恋了。」

「她不爱学习,高考出成绩那晚又抱着我嚎了一嗓子,说什么此后天南地北再无相见之期,傻乎乎的,我当时就想以后得每个礼拜都去见她一面。」

我打断他:「嗯?但为什么大一那年你只来过那一次?」

他纠正我:「是两次。第一次表白,有些紧张,预演了很久。另一次,回去就住院了。」

他的笑容如冬日暖阳,照进了我萧瑟贫瘠的心底。

「第三个问题——」我伸手遮住摄像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一次还会再不辞而别吗?」

这个问题并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良久沉默。

没有回应。

在我以为这个答案永远都不会有时。

他问:「如果我说会呢?」

我扬起无名指的戒指,阳光下折射出的耀眼光芒照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回答。」

「溪溪,」他垂下头,轻轻地说,「我怕我宠不了你了。」

我呼吸一窒,十指微微颤抖,上前捧住他的脸在唇上落下深深的吻。

「记住这个感觉。」我摩挲着他的脸,「记忆消失了,感官会帮你记得。」

「你……你真的……想好了?」他的声音依旧不忍忐忑。

「嗯。」我望向他的眼睛,无比坚定,「我想和相爱的人,同时间赛跑。」

21

整理鹿林深的物件时,意外发现了书房抽屉里的治疗日记。

开锁密码,是我的生日。

很容易就试出来了。

翻开第一页,写的是——

xx19 年 9 月 21 日

我确诊了 AD。

巧的是,今天正是世界阿尔兹海默日。

医生说,我这么年轻,应该还可以活将近二十年。

回到家,我看着抽屉最底层的戒指,开始发呆。

我是寄养在叔父家里的。

死不死其实无所谓。

可我死了。

闻溪呢?

xx19 年 9 月 30 日

最近都躲着闻溪。

她打来电话问我在做什么。

旁边有医生在给我做记忆复建。

我挂掉了她的电话,不知道她会不会哭鼻子。

等下该怎么哄她呢。

发愁。

xx19 年 10 月 4 日

走出地铁,我第一次迷路了。

脑海里原本熟悉的路线。

像一团被扯乱的毛线,杂乱无章。

闻溪找了我很久。

散步的路上她说了什么我也记不太住。

我开始意识到。

我是真的生病了。

好怕有一天我会连闻溪都记不住。

xx19 年 11 月 7 日

今天进行了认知测试。

我开始有轻微的认知能力倒退。

医生建议我,出国接受更好的治疗。

出国的话。

就不能和闻溪天天见面了。

xx19 年 12 月 31 日

收拾病例和行李,心力交瘁。

最近没有打开日记。

我犯了一个最愚蠢的错误。

我没有告诉闻溪自己要出国。

其实这样也好。

反正我做好了死在那里的准备。

xx20 年 1 月 1 日

到 Baltimore 了。

我是个很可耻的逃兵。

虽然远在天边。

可还是想说一声。

新年快乐,溪溪。

xx20 年 1 月 11 日

闻溪把我拉黑了。

嗯。

很彻底。

xx20 年 2 月 28 日

我拜托我们的朋友。

带闻溪出去疯玩了一通。

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开心。

应该很快能忘记我。

闻溪。

21 岁生日快乐。

xx20 年 5 月 8 日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

闻溪忘记我的速度。

能比我忘记她。

更快一些。

xx20 年 6 月 17 日

药好苦。

xx20 年 8 月 28 日

四周年。

纪念日快乐,溪溪。

xx21 年 2 月 28 日

22 岁的闻溪。

生日快乐。

xx21 年 3 月 15 日

复健很累。

想闻溪了。

我偷偷吻了照片上的你。

还做了个美梦。

xx21 年 8 月 28 日

五周年。

纪念日快乐。

xx21 年 9 月 25 日

梦见零星的片段了。

闻溪笑起来很好看。

但我居然不记得她为什么会笑。

xx21 年 12 月 2 日

断断续续的遗忘。

要把关于闻溪的一切。

都记下来。

xx22 年 2 月 28 日

23 岁生日快乐。

闻溪小朋友。

xx22 年 5 月 21 日

好像事情也没有那么糟。

John 说我控制得不错。

他说我有信念。

信念感强的人会战胜时间。

我的信念。

是闻溪。

xx22 年 8 月 28 日

闻溪。

六周年。

纪念日快乐。

再等等我。

xx22 年 10 月 31 日

闻溪。

我回来见你了。

xx22 年 11 月 11 日

见到闻溪了。

其实尾巴都高兴得快要翘起来了。

我还是装成一副面瘫脸。

她说自己已经结婚了。

小骗子。

被拆穿后脸红得像猴屁股。

xx22 年 11 月 12 日

该死。

我送给闻溪的戒指。

自己又不记得了。

她生气了。

好像我一直在惹她生气。

xx22 年 11 月 15 日

收买了她的侄子。

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xx22 年 11 月 20 日

抱到她了。

恍如隔世。

xx22 年 11 月 23 日

她说我再没有机会了。

其实我想告诉她了。

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口。

就让她怨恨我吧。

等气都发泄完。

我可以等。

xx22 年 12 月 5 日

给她送早餐了。

没被赶出家门。

哎嘿嘿。

但我的病好像加重了。

开车的手一直在抖。

得拼命抓紧方向盘。

闻溪笑了。

虽然只是笑话我车技不行。

四舍五入,也算对我笑的吧?

她看到备忘录了。

我挺蠢。

第一次沾酒。

这样就有借口不开车了。

闻溪也不会起疑心。

只是,我没想到。

自己居然还迷路了。

年纪大了。

不中用了。

xx22 年 12 月 21 日

长白山滑雪。

我要带上闻溪亲手送我的贝壳。

表白。

……

xx22 年 12 月 31 日

我以为我的病情得到了完全控制。

却还是很不幸地成为那急速恶化的万分之一。

我后悔走了。

错过了原本可以多在一起的三年。

我更后悔回来。

后悔将这份痛苦带给了她。

如果重来一次。

我会选择。

死在马里兰州。

而不是被她看见。

我最狼狈的样子。

22

再次来到海边,是三个月之后。

春寒料峭,海风卷起我的长发,在他指尖缱绻。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站在沙滩边,满脸疑惑。

「这里落潮以后会有很多贝壳哦。」我冲他眨了眨眼睛。

「滑雪的时候,你不是把闻溪送你的贝壳弄丢了吗?我们重新找一个差不多的。」

他微微凝眉,花了好长时间消化我的话,眉头却蹙得更紧。

「什么贝壳?」

「谁是闻溪?」

「……」

他纯澈的眼神里全是好奇和不解,我没再说话,只是蹲下眼睁睁看着手中的细沙。

从缝隙里流逝。

直到眼前出现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虽然我不记得你是谁,不过看你掉眼泪,」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处,「这里很难受。」

我吹了吹刚刚找到的小狗贝壳,递给他。

「送你,开心吗?」

他接过后仔细端详,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丢了我就死定了。」

我蓦然抓住他的手:「……你想起什么了吗?」

他怪异地看我一眼,默默将自己的手抽出,「你这人挺奇怪的。」

我鼻子一酸,踮起脚尖吻他,他脊背僵直,后退了几步。

「别,别做这种奇怪的事。」他说。

「你今天忘记看 VCR 了吗?」我问。

「你在说什么?」他看了一眼天边,催促我道,「送我回去吧,太阳要落山了。」

「……」

晚霞簇拥着残阳逐渐陨落。

最后一丝天光也从我的世界彻底退场。

我抹掉下巴上汇聚成滴的眼泪。

无声地笑了笑。

「好。」

——正文完——

番外:

清秋山上的桂花开了。

闻溪的无名指上仍然戴着那枚戒指。

她跪坐在冰凉石板上。

一旁的李子宁和鹿妙妙还是初见时的小学鸡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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