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羲河传》
我颤声说:「怪不得我一直在找伤兵营找不到,他们根本就没有,轻伤的不用治,重伤的就去死,怪不得我们打不过他们,人怎么打过畜生!」
夏挽拉着我的手,轻声的劝我,他的小手在北风中,已经皲裂的不像话了,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可是他们怎么敢让你做这样的事,你还这么小,你是南胥的太子……他们怎么敢?」
夏挽的声音比我想象的冷静得多:「姑姑,北乾人的想法和咱们不一样,他们认为,人重伤之后就会被恶鬼附身,会给军营带来灾祸,所以要早日魂归天际,才好重新归来做北乾勇士,至于我,现在这样的境况下,我要比大人还要勇敢上百倍,我才能活下去,才能保护你啊。」
冬日的寒风暴虐的吹过我们,他那么瘦弱,却沉静从容,如同风中弯了腰却催不折的芦苇。
他其实一直比我坚韧成熟的多。
这时候,断断续续的歌声又传过来。
「……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这次的声音更加粗犷豪迈,却带着一种哭腔。
「你听到吗?有人在唱《国殇》!是真的有人在唱!」我一把拉住他,夏挽点点头,四下看了看,对我比一个「嘘」的手势。
「是俘虏。」他说:「但不知道他们关在哪里」。
我呆了一下,北乾人务实已经到了一种让人发指的地步,能让他们花费人力物力去关押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突然远处有士兵朝我喊:「溪姑娘吗?你怎么跑这来了?」
「姑姑,你该回去了,不用担心我。」夏挽对我说。
「等等,你告诉我,那天你是怎么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的?」
「猜的。」
「不可能……」
他笑了一下:「其实不难,人的眼神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你当时那么惊惶,我就知道你一定说了谎,若不是姑姑,也只能是长姐,我哭起来的时候。那个将军不耐烦却没有杀机,我想,姑姑应该是伪造一个身份让他觉得有用,盐铁、香料、还是航运道路?我猜应该是某种工艺,这会让我们活得久一点,应该是冶金、纺织、制瓷……你说不可在外随意透露家里的生意,私下铸造违法的手工业,他们又刚打完瓷业重地林北,那么就应该是制瓷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道:「你真的很聪明,你,你原来在宫里,也这么察言观色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笑着道:「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凶险,那个将军看你的眼神告诉我,他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杀你。」
这时候士兵已经走到了我们附近,道:「溪姑娘,格鲁送人是不能看的,你快随我回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恭敬了许多。
我努力微笑了一下,心乱如麻,千言万语却都什么都不能说,最后只能说了一句:「对不起。」
夏挽天真无邪微笑着,朝我摇摇皲裂的小手,轻轻道:「姐姐,别怕。」
是的,我不能怕,我还要在丹蚩来之前,得到宸冬的信任。
宸冬一直在忙于审问那些山匪,他们之所以能发动如此迅猛有效的攻击并差点成功,是因为他们对北军的布防和营地的地形了如指掌,也就是说北军当中,有奸细。
这对于任何一个主帅来说都是极大地威胁,宸冬必须在北王丹蚩驾临之前把那个叛徒找出来,可是什么办法都用了,威逼、利诱、重刑……整个营地上方都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惨叫,那个叫郑龙的壮汉被用了重刑,却仍然始终什么都不肯说,中气十足的谩骂:「我日你北乾狗的姥姥!」
宸冬回来,我刚把茶盏送到他手里,就听见啪的一声,茶盏被他捏碎了。
我惊愕的看着他,他坐在那里,脸色阴沉的可怕,仿佛浑然感觉不到热水,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浑身在微微颤抖,眼睛里闪烁着两团火焰。
「给我读书。」他咬牙切齿的命令道。
「是」
这几日他睡不着,找来了许多书让我读给他听,我特地避开了那些兵戈铁马的故事,轻声念诵起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轰的一声,他一脚踹翻了炭盆,捂着头倒在地上。
「将军!」
我赶紧放下书去扶他,他浑身痉挛,抬起头看着我,那眼睛竟然是充血赤红的。
我骤然想起了副官对我说的话:「……将军有一回半夜无缘无故的杀了十几个人……」
我原以为是他性情暴虐,但这几日相处却觉得并不是,那应该就是,发病……
他猛然推开我,跄踉着去拿他的刀,刷的一声,长刀出鞘,跳跃的烛火下,面若修罗。
啪
他一刀劈碎了桌子,桌上的瓶瓶罐罐碎了个干净,又一刀下去,高悬的牛皮地图豁然出现了裂口,轰然掉落地上,然后他回过头,看到了我。
他朝我走过来,高大的影子慢慢覆盖住我,我一边往后退,一边语无伦次的哀求:「将军,不要……」
他双目赤红,一刀砍下去!
我紧紧闭着眼睛,想象中的剧痛却没有袭来,我睁开眼睛,惊愕的看着他拿着刀,颤抖着看着我,然后一刀下去,砍伤了自己的左臂,随后一把把刀扔远了。
他的左臂血流如注,却似乎因此恢复了一些清明,低吼道:「滚!」
我连滚带爬逃走,刚逃到门口,却听见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呻吟,
他撕咬着自己的伤口,想要保持清醒,却仍然痛的用头一下一下的撞着床柱。
我颤抖的看着他,然后一咬牙,拿起了刀。
扔到了营帐外面。
我回头朝他奔去,紧紧的抱着他,哭着说:「将军,你别伤了自己,要是疼,你就咬我吧。」
他浑身都是汗,痉挛似的发着抖,头在我肩颈摩擦,如猛兽的鼻息,然后,他一口咬在了我的肩膀上。
太疼了,疼得我骨头都要碎了,温热的血几乎立刻就奔涌而出,我连喊疼都没有了力气,半晌才艰难的抬起手,一下一下抚他的后背:「将军,不疼了,不疼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闹脾气,知秋就是这样哄着我的。
他的力道一点都没有松,只是喉咙里传来一声含糊的呜咽,我听了很久才能听清,他在唤:小溪。
我紧紧的抱着他,一字一顿的说:「将军,小溪陪你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了口,抱着我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床上地上都是血迹,有他的,也有我的。
他终于缓过神来,粗鲁的扯开我的衣服,看到了那个深可见骨的牙印,皱起眉,道:「你差点死了知道吗?」
我抬起头,说:「我愿意的。」
「为什么?」
「因为我……我恋慕将军。」
烛火熄灭了,只有一轮月光,无遮无拦的映照着我们,良久,他避开我的眼睛,嘟囔了一句:「南胥女人……」
第二日,他破天荒的没有去牢房,让人收拾了营帐,坐在桌前看军报,一个南胥老大夫被带过来,哆哆嗦嗦的给我看病。
「这个姑娘奔波劳碌,身体底子弱……」老大夫哆哆嗦嗦的说,副官咳了一声,老大夫连忙改口:「伤不打紧的,上了药,喝几服药就好了,倒是身体,我开个方子,好好调养。」
宸冬嗯了一声,又道:「让他也去给俘虏营那几个人看看吧,东西还没问出来,别让人死了。」
「是」
副官带着大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报告:「那个大夫说,除了郑龙之外,那群人死期也就在这一两天,关键是一心求死,什么药都没用。」
宸冬深吸了口气,似乎强忍着怒气,道:「死之前让他们把幕后指使给我吐出来!」
我正在煮茶,闻言手一颤。
副官走后,他烦躁的把所有的东西一丢,仰躺在椅子上,道:「南胥朝廷都没了,你说人还在负隅顽抗些什么?」
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把茶放在案头,轻声道:「因为他们看不到希望。」
「在南胥尚存的时候,他们耕者有其田,算得上安居乐业,而北乾人来了,掠夺他们的财产,杀死他们的亲族,并且在可以望见的未来里,他们会被北乾人奴役、鞭挞、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在这样剧烈的绝望之中,他们是不会投降的,只有越来越激烈的反抗,所以,若想他们投降,将军不如给他们一点希望试试看。」
他侧头凝视着我,半晌,道:「以后你生了孩子,也要教他读书。」
我有些呆,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把我揽在怀里,似乎在想什么,半晌,又说:「以后我把书都抢来,给我们的孩子。」
第二日,大夫又来给我诊脉,这次宸冬不在,大夫面上明显放松了不少,我趁机和他搭话:「您是林南人?能被请到这里……该是位名医吧?」
「不,不,惭愧惭愧。」他惶恐的道,嘴角下坠着,委屈的就像随时要哭出来,他惭愧的并不是我这句奉承,而是南胥死了五十万人,而他,在为杀人者看病。
我轻声宽慰道:「我是都城人,这乱世之中,命若琴弦,都是身不由己。」
他本在写方子,手一抖,便滴了一滴墨。
他许久没有说话,写完递给我的时候,他想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却抖着笑不出来:「您……一看就是父兄娇养出来的小女儿,我们家也有个小女儿,我这把老骨头碾成了灰,也不忍让孩子没了活路,您这样……很好,活着就很好。」
最后一句话,大概是想起了家里的小女儿若是也落得这个境地,他该怎么办,竟带了些哭腔。
我叹了口气,道:「我送送您吧。」
「使不得使不得,我还要去牢里给那些人送药,那种地方……」
「我帮您拿,他们手笨,别弄洒了。」
大概也是知道这些人快死了,守卫并不森严,瞧见我来也只是象征性的说了句:「溪姑娘你来这儿做什么?送药?以后这事儿让小的们跑就行了
那里只是个简单的地窖,十几个人被锁链缠着,满脸脏污,除了那个叫郑龙的壮汉尚有精神,其他人都躺在地上,萎靡不振。
大夫抖着递给他们药,然而不是被无视了,就是被反手打翻了,大夫哭丧着脸,手足无措。
而我在人群寻觅着,一个角落里趴着一个瘦弱的男人,破衣褴褛,苍蝇落在他身上,如果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和一具死尸也没有什么区别。
突然,他翻了个身,断断续续的唱起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有些人麻木的看着他,也有些人跟着哼了起来。
和我想的一样,如此境遇,宁死不降,尚咏国殇的人……不是普通人。
我跪下来,把药递给他,轻声说:「大人,请喝药。」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断断续续的哼着歌。
我强忍住眼泪,又小声道:「大人不是最看不上『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之人吗?如今怎么就……一心求死呢?」
他皱起眉,然后强撑着抬起头,颤巍巍的看了我一眼,烛火下,是干净整洁的我,和形容枯槁的他。
他几乎一下子跳了起来,又因为铁链的桎梏,重重的摔在地上,他狼狈的擦着脸上的灰,妄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然后重重的叩首,直到额上有血痕:「臣,林北安抚使贺兰知言,叩见公主。」
那是几代清流、诗书世家所镌刻在骨子里教养,贺兰世家的长子,知秋的哥哥,贺兰知言。
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他是祖父钦点的状元,宫宴上所有人都喝的薄醉,在哥哥的带领下纵情狂欢,唯有年龄最小的他独自坐着,脊背挺直。我扯扯他的衣襟,问,你怎么不跟着玩呢?即使对我这么一个小孩,他也严肃道:君子当修身立德,不可殿前失仪,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说,那把你的杯子给我吧,我喜欢摔碎了听响儿。
所谓纨绔,荒唐一梦。
士兵听不明白南胥话,嘀咕道:「这人是彻底疯了。」大夫也在我一旁说:「别怕,可能是临死前的谵妄症。」
我不怕,我怎么会怕,贺兰大人,是我该向你叩首才对啊,替我所有的先祖感谢你,为一个一败涂地的王朝,守着最后的气节。
但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只伸出手,把药递给他:「大人你糊涂了,喝药吧。」
他终于反应过来,嘴唇在颤抖,状似疯癫急道:「姑娘是都城人,原来都城里有一户人家……有一朵养得很好的兰花,之后被送给了一位贵人,不知今日,还开着吗?」
我的泪水终于含在眼眶里:「大人糊涂了,此时寒冬,兰花早就谢了。」
他呆了呆,又道:「那,那兰花不开了吗?再也不开了吗?」
「花种还在,春暖花开之际,也会有重开的一天。」
他黯淡无神的眼睛顿时发出光彩,他翕动着嘴唇,像是有千言万语想问,却说不出口,只得急切的大口大口的喝着手中的药,生怕自己晚了一点,就活不下去了。
周遭的囚徒大概有他的旧部,能听懂的也急切的向大夫挥手:「大夫,汤药还有吗?」「大夫!救救我!」
大夫一时手忙脚乱,在一片混乱之中,我对他行了一礼,轻声说:「大人,保重。」
他也朝我行了一礼,然后癫狂的哈哈哈大笑起来,旁边那个叫郑龙的壮汉目瞪口呆的看着我们,道:「小白脸子,你好好的怎么疯了?昨天还不是说要殉国吗?咋?不殉了?」
贺兰知言是真的笑起来,他指着他,含泪的狂笑着:「不死了!老子这一条贱命,偏要看花开满城才肯死!」
北乾士兵听不懂南胥话,大声呵斥起来,一片喧闹声中,我随着大夫走出了囚牢,大夫瞧着我嗫嚅着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我五岁学剑,虽然不能与这北乾兵抗衡,但我可以杀你,论理,我也应该杀你。」
我仰头看着浓墨重彩的夕阳,大夫在我身边抖了起来,我轻声说:「但我不会杀你,如今百姓流离失所,是南胥朝廷没有庇护好他的子民,我不能再错,让你女儿没了父亲。今日之事,不要猜测,好好为他们治病,在北人面前一切如常,可好?」
「不猜,不猜。」大夫激动地说:「你,您放心,我,我是南胥人!我自当保护南胥的勇士,您放心!」
送走了大夫,我站在门口回望,橘红色的晚霞渐渐沉入宝蓝色的夜色之中,营地的尽头,那是格鲁的营帐,夏挽站在那里望着我,夕阳给他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华光。
他只有六岁。
可他是所有人的希望。
希望,是比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要强大的力量。
那之后,我每一日都去夏挽那里,有一日,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宸冬正坐在营帐里看书,头也没抬问我:「这么晚?」
「天冷了,给我弟弟和葛老儿送些兽炭过去。」
我把手中的布包放好,过去为他斟茶。
他漫不经心的翻了一页,道:「你最近好像很喜欢去格鲁那里。」
我的手顿了一下,道:「将军,我弟弟才六岁。」
他抬起头,看着我道:「紧张什么?」
「我没有紧张。」
「你有。」
他站起来,直视着我:「是什么?毒棘草吗?」
炭火让空气微微扭曲着,我也看着他,握紧了拳头,道:「我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我听卫兵说,你之前去了囚牢。」
「对,大夫熬好了药,我帮他端过去。」
「军营人死光了,需要我的女人去端药?」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烛火下,那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血痕。
「格鲁用毒来送走亡灵,去过囚牢之后你每天都去格鲁那里,还和你弟弟去后山采摘草药,怎么?贺兰大人下了指令让你下毒吗?」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营帐里只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声音。
「你说你去送兽炭,那拿回来了什么?」他扯起我腰间的布包,那里沉甸甸的,他厉声道:「主帅营帐里什么没有,需要你从格鲁的那里拿?」
「我若……」我颤抖的开口:「我若有半分谋害将军的心思,必五马分尸而死,死后曝尸荒野,魂堕阿鼻地狱,永世难宁。」
布包被他打开。
是一包野菊花,还没来得及晒干。
「我送那位大夫,是想和他多说几句,问问夜晚难眠可有办法……他说野菊花做枕头可助人安眠,我便想去后山采一些,天太冷了,没有找到多少……」我哽咽着看着他:「但将军仍然不会信,对不对?」
我扯开衣带,一件一件的把衣服脱下来:「营帐里一览无余,将军想必也搜过,那,我身上也就这么些东西,您看看,哪里可藏着毒!」
他的眼神落在我赤裸的肩膀上,那里尚有他失去理智的时候所咬的齿痕。他移开目光,声音仍然严厉:「你把衣服穿上。」
天气寒凉,我的嘴唇很快冻成了乌檀色,颤抖道:「将军既然疑我,不如把我杀了,何必放在身边呢?何必对我那么好呢?我已经把将军……当成了夫婿,将军一定觉得可笑吧……」
他背对着我,一言不发。
这时候,营帐门口传来通报的声音:「将军……」
「滚!」他厉喝,猛地转头把大氅披在我身上,我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门口的小兵被吓到,应了一声慌不择路的走了。
他抱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不会哄女人。」
「我是疑你,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他们抢掠过大家闺秀,但你不一样。」他手臂收紧了,道:「我没有对女人着迷过。」
我抽泣着抬头看他,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我要去巡营了,你先睡吧。」
「你别走!」我抱住他的腰,身上披的大氅因为这个动作掉落了下来。
小时候懵懂的看到哥哥的那些小美人邀宠的手段,变成了模糊而绮丽的画面,我想说一些撩人的话,看着他冰冷的眼睛,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颤抖着重复:「我恋慕将军……我一直,一直恋慕将军。」
他看了了我一会,还是把我的手掰开,站起身来。
我一时心下绝望,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却看见他当着我的面,解开铠甲。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的身躯矫健而修长,铠甲落在地上,而他低下头,粗鲁的吻上我的嘴唇。
我条件反射的想挣扎,而今日在后山,夏挽对我说的话却在脑海中响起:「今晚,千万不要让宸冬去巡营」。
宸冬其实猜的没错,从囚牢出来之后,我和夏挽频繁的去后山采摘草药,的确用心不良——我们避开人群,商量着带贺兰知言一行人逃走。
「宸冬对南胥主张是招降,才会一直留有余地,等丹蚩来了,贺兰大人他们必死无疑,我们必须早做打算。」
「今晚寅时,来格鲁营帐,我们逃」
「守卫戒备那么森严,就凭我们怎么逃?」
这时候守卫的士兵朝这边走过来,夏挽一边天真的笑着,与他挥手,一边迅速对我说:「我自有安排,总之,姑姑,今晚千万不要让他去巡营。」
我闭上了眼睛,任由他把我抱在了床上。
大氅掉落在一边,太过激越的吻让我眼神涣散,宸冬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仍然很严肃,但是呼吸有些急,他的手从我的肚兜探进去,生硬的问:「如果南国没有被占领,你这样的女人,会跟着我吗?」
哈?
亡国之前,哥哥在为我挑选夫婿,像他说的一样,天下最好的儿郎,从世家子弟到新科状元。甚至他说,只要我喜欢,可以招许多驸马上门……
可唯独不可能是北乾人。
「那样的话,我和将军不可能相识。」我努力微笑着说说。
「不,我一定会来南国,因为最聪明的工艺、最好用的东西、最漂亮的女人,都在南国。」他的胡茬蹭的我生疼,眼神却有一种类似温柔的东西:「无论我以什么身份来南国,我都会把你抢回去。」
剧烈的疼痛瞬间贯穿了我。
他是一个极度自律的人,我跟着他这么久,他每日晨起、练武、操练、巡营从未迟过分毫,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去巡营。
疼得就像整个人被撕扯成了两半,灵魂都在颤栗,我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他掰住我的下巴吻下去,几近疯狂的意乱情迷中,我听见他低低的说:「你是我的了,小溪。」
……我是你的了。
那一瞬间,不可思议的温暖充斥在我四肢百骸,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抬起手紧紧抱住他了。
可是一些画面纷至沓来,我长大的那座恢宏的宫殿,哥哥坐在龙椅上颓然的身影,苍凉落日之中的血色都城……那座看不见、却从未消失过的冠冕压的我头痛欲裂。
我是南国公主羲河。
我不属于任何人。
我翻身压在他身上,这个动作让疼痛更甚。我说:「将军,你也是我的了」
在他惊讶的表情中,我忍着颤栗,努力装作很有经验的样子,歪着头问:「我是你的第几个?」
他看着我,一向冷肃的脸居然笑了:「你问的是南国女人?」
「嗯。」
「第一个。」
「那算上北乾女人呢?」
他笑的特别好看,抬起手捏捏我的脸,翻身再次把我压在身下。
「算上北乾的……也是第一个。」
最后,我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宸冬终于放开了我,迷糊中,他背对着把衣服穿上了。
「将军要去哪……」
「巡营。」
「他们不是巡过了吗?」
「我感觉不太好,要亲自巡一遍。」他扯了一块兽皮盖在我身上:「睡吧。」
掀开营帐带进来的冷风让我昏沉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没有在往日的时间去巡营,可是偏偏寅时快到了的时候出去,会怎么样我心里也没底,只得穿好衣服,惶惶然的走了出去。
夜色沉沉,士兵也有倦意,瞧着有几分神色微妙::「溪姑娘,天寒地冻的,就别出去了。」
营帐并不隔音,刚才动静他们怕是都听加了,我涨红了脸,低下头嗫嚅道:「将军穿的少,我给他送件衣服。」
我跌跌撞撞的往河边走去,因为太过紧张,竟然不觉得困也不觉得冷,影影绰绰的,河边似乎有个人影,我刚要走过去,就听见身后一声大喊:「不好!起火了。」
营帐的南面,一道火光冲天而起,风助火势,迅速蔓延,吞噬了几个营帐,北乾士兵大多尚在梦里,一时哀嚎声一片,而另一些人闹哄哄的开始救火,宸冬笔直的站在营地中央,死死的盯住烈烈燃烧的大火,旁边的人吼着劝他,他却突然转身朝囚牢的方向走去,还没等走到,守卫兵就慌乱的跑出来嘶吼道:「俘虏跑了!全跑了!」
与此同时,被火光映亮的暗河之中,一艘满载着人的船借着风势,如急箭一样疾驰而逃,宸冬咬着牙,翻身上马道:「兵分两队!骑兵跟着我追!其余人留下救火!」
白日里还军纪严明的军队顿时乱做了一团,有人从火海中扛出伤兵,有人用水扑火,有人趁机逃窜,我慌忙朝格鲁营帐跑去,夏挽站在门口,提着一盏灯,朝我挥手:「姑姑,这里。」
格鲁的帐子在营帐的最边缘处,紧挨着后山,平日里总是停着将死之人,因而除了葛老儿和夏挽没有什么人会来这里,此时,葛老儿似乎被下了什么药,躺在榻上昏睡不醒,而本来放着尸体地方,却坐着囚牢里的俘虏们!
「他们,他们不是坐船逃了吗?」
「调虎离山罢了。」夏挽一边从营帐门缝里观察着外面,一边轻声说:「那艘船上是尸体,宸冬早晚会发现,我们趁他回来之前,从后山走,山下就会有人接应了。」
我来不及细想为什么会有人接应,只问:「那现在在等什么。」
「等烟」夏挽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火情,道:「烟雾彻底笼罩了这边我们就走!如果宸冬最后没有出来巡营的话不必这么麻烦,我有把握让火情更大,剩下的兵力完全不足为惧,但是现在……」
北乾士兵的惨烈的哀嚎声中,我呆呆的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浓烟笼罩了附近的营帐,夏挽做了一个「走」的手势,俘虏们互相搀扶着,准备离开营帐,他们和夏挽相处的时间大概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可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已然成为了这一群人主心骨。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有一伙士兵来到附近,他们大概没有发现什么,只是检查这附近的火情。
这时候出去,很容易被他们发现,可是,如果等一会烟散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夏挽第一次咬紧了嘴唇。
「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先走。」我说。
「姑姑!」夏挽猛然拉住我,我却没有看他,而是扑通一声朝俘虏们跪了下来。
「公主……」众人慌忙也跪了下。
「诸位都是南胥忠臣良将,羲河无用,只能在此谢过诸位大人,你们才是南胥真正不屈的脊梁。」我的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然后我的目光转向贺兰知言,他面色憔悴,颤抖着跪在地上。
「今后,南胥的太子,知秋的骨血,全赖大人抚育!」我再次磕头。
「臣必不辱公主所托!只要臣等一息尚存,必保太子周全!」他在我对面重重的磕头,额头上鲜血淋漓。
「姑姑!你不要……」夏挽拉着我的手,我站起身伸手去掰,可他一直拽着不肯松手,我用另一只手干脆的给了他一巴掌。
我含泪看着他,道:「夏挽,成大事者最忌儿女情长,跟着你舅舅走,然后活下去,记住这片土地上都发生过什么!」
随后,我转身掀开营帐,喊:「军爷,救救我!」
「溪姑娘?」
我被那些士兵带往了安全地带,最后只来得回头仓皇看了一眼,浓烟滚滚,仿若命运办般莫测。
天亮的时候,火情终于得以平息,我坐在林地之中,木然的瞧着眼前的人来来往往。
宸冬会发现的,船上是格鲁营帐里的死人,而南胥的俘虏集体叛逃,最有可能在背后谋划这一切的,就是身为南胥人的我。
宸冬终于带着人回来了,我远远的看着他,他脸色非常难看,带着几个人在废墟之中穿梭,一边搜寻一边呵斥着属下们,猝不及防的,他隔着满目疮痍,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我,四目相对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是在找我。
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那个画面,他怒气冲冲的朝我走过来,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在他身后,金色的阳光给他高大的身影镶上了一层金边,他的眉目是北乾人特有的深邃,说不出的硬朗和英俊,只是眉头永远都皱着,他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就像天神身披霞光。
他扬起手,我以为他要打我,却没有想到他只是抓着我的肩膀,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遍:「没受伤?」
他皱着眉把衣服罩在我身上,然后打横把我抱了起来,幸存的士兵三三两两的站在营地之中,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们,和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个老兵极力克制着,还是开口道:「将军……回来的路上我跟您说了,她是南胥人,她有嫌疑……」
「我也说过了,她是我的女人,疑她就是疑我!」他抱着我,如同一只和鬣狗对峙的雄狮,扫视着众人:「同样的话,让我说第三遍的时候就得见血了!」
宸冬这支队伍损失了三成的兵力,和大部分的物资,于是他们决定行军北入枬城和北王汇合。
这一路上,我能感觉到北乾士兵对我的敌意,这支军队是北乾的精锐部队,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一路追随宸冬打天下的嫡系部队,而另一部分则隶属于北王丹蚩,为了攻打林南林北暂时收编在宸冬麾下,这些人忠诚于北王,并且极度推崇丹蚩「屠尽天下南人」的政策,在他们眼中,造成这次损失的直接原因就是宸冬没有及时杀死俘虏造成祸患,还有,在调查北营奸细的时候,就有人提出直接杀死一切有嫌疑对象,也被宸冬否决了。如今有了损失,他们认为这因为宸冬的「仁弱」造成的,军营之中的气氛一时非常微妙。
宸冬把我带在身边,几乎寸步不离,那天晚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曾想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冷冷的说:「什么都别说,任何人问你,都不要说,包括我。」。
枬城到了。
它隶属林南,是个重要的交通枢纽,在战乱之前,曾经无比的繁华和富裕,而如今只剩下被烧过的断壁残垣,宸冬带领众人进入唯一一座完好的大宅之中,院子里有北乾兵把守着,曾经雕栏玉砌的景致,却晾晒着血腥十足的兽皮,有几头獒犬在那里,两只前爪抱着不知是什么的白骨在啃,眼睛黑森森的。
看见北王丹蚩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在我记忆里,他尚是阴鸷邪恶的男子,可是也不过是六七年的光景,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头发稀疏,松垮而肥肿的老人,一个南胥女人坐在他腿上,娇滴滴的用嘴喂他喝酒。
「参见大王。」宸冬带着众人行礼。
丹蚩醉醺醺的看了看他,随即把怀里女人踢到地上去,起身走过去:「是我的小马驹回来了,来,让我看看……唔,瘦了。」
宸冬皱了皱眉,道:「大王,白日里不要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
「南胥的酒也算酒吗?甜水一样,我儿子就是不会享受。」
宸冬没有再说话,丹蚩又重新坐回去,漫不经心的说:「听说我儿最近,放走了几个俘虏?」
「是臣无能,中了南胥人的奸计。」
丹蚩没有说话,屋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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