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

我叫王志国,是个女孩。

妈妈做产检的时候,脐带缠在了某处,导致我看上去多了个「把」。

爷爷乐得合不拢嘴,早早就给他的大孙子取好了名字。

直到我出生,爷爷脑出血去世,我背上了「丧门星」的名号。

没人肯花心思给「丧门星」取名字。

我就这样,顶着「王志国」这个充满年代气息和男性特征的名字,孤独地活了十七年。

01

放寒假这天,我因为痛经错过了末班公交车。

看了眼手机里的余额,我妈还是没有给我转生活费。

我拨通她的电话。

「妈……」

「你妈快生了,有什么事等生完再说!」

接电话的是我爸,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又打给我姐,「姐,我来大姨妈太难受,没赶上公交,你能不能转点钱?我想打车回去。」

「你不是有生活费吗?跟我要钱干嘛?」

「妈上周没给我打钱,我已经没有生活费了。」

高三时间紧迫,学校实行大小周,上周是小周,只休息一天。

又因为期末考提前到这周,考完就提前放假,所以我没回家。

上周五我打电话问我妈要生活费,她口头应下,却一直没给我转账。

我只能紧着积攒下来打算买真题的三十块钱过了一周。

我话音刚落,那头就传来我爸的吼声:

「打什么车?没赶上公交就走路!这点破事也打电话,话费不要钱?」

我姐的语气颇为无奈,「爸都这么说了,那你就走回来吧。」

走回去……

学校离家有八公里。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雪,再加上我的身体状况……

寒风凛凛,小腹又开始抽痛。

我回头望了眼已经落锁的学校大门,决定打给班主任求助。

但就当我再次打开手机,只听「嘀」的一声,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

一定是刚才太难受,才没有注意到电量。

昏昏沉沉的天愈发暗下来,我只得裹紧外套,咬牙上路。

学校在县城边上,这条路平时就没什么人,碰上这样的天气,更是荒凉得要命。

我独自在昏暗中走着,几次被冷风灌倒。

这条路艰难得不像是回家的路。

在又一次摔倒之后,我忍无可忍抱着行李箱放声大哭。

哭声被风声淹没,大哭除了让我丧失体力,加剧不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我僵硬地翻出一粒布洛芬吞下,起来继续赶路。

好像是从上个月开始,这药对我不怎么管用了。

以前只需要在来的第一天吃上一粒就足够,但现在吃一粒只能减轻一点点症状。

吃完之后还总是恶心反胃,喘不过气。

我照样会疼得没法动弹,久久不能缓解,所以才错过了末班车。

我忍着胃里涌上来的酸意往前挪动,不知走了多久,周遭终于不再是一片黑暗。

看着熟悉的十字路口,我跺了跺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想加快步伐。

然而刚走出几步,只觉眼前一黑,我一头栽进了路边的灌木丛。

我挣扎着想起来,却抓了一手泥。

四肢早就被冻僵了,这会儿根本使不上劲。

我的脸贴着冰凉的泥土,呼吸间全是土腥味。

胸口仿佛被人攥住,一时间,我竟分不清是胸口更疼还是小腹更疼。

在闭上眼的前一刻,一股凉意落在我的脸颊。

几团白影在空中晃晃悠悠。

小城下雪了。

再睁开眼时,疼痛消失了,身体轻盈得宛如我也是一片雪花。

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白雪覆盖,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死在了离家两公里的地方。

我朝着家的方向飘去,原本艰难的路程变得轻巧异常。

家里漆黑一片,我才想起我妈在医院生产,现在应该全家人都在医院。

循着家人的气息,我飘到了产房门口。

02

奶奶双手合十,对着天花板念念有词:

「老天保佑,一定要生个大胖小子,老天保佑,观音菩萨保佑!」

奶奶生了两个儿子,「传宗接代」的任务叔叔已经完成了,但我爸是长子,没给她生个孙子是奶奶这一生的遗憾。

所以政策一放开,爸妈就冒着生命危险拼起了三胎。

准确来说,是冒着我妈的生命危险。

可是她甘之如饴,因为这也是她的心愿。

那时我姐已经两岁,家里托关系给我妈做产检得知是个儿子,爷爷就早早取好了名字。

王志国。志存高远,报效国家,真是个好名字。

可生下来才知道,是脐带缠在了某处,才导致我看上去多了个「把」。

我妈还没出月子,爷爷又因为干农活摔倒,脑出血去世,从此我就背上了「丧门星」的名号。

没有人肯花心思给「丧门星」取名字。

我就这样,顶着「王志国」这个充满年代气息和男性特征的名字,孤独地活了十七年。

七岁生日那天,爸爸打完牌回来,手里拎着半扇排骨。

我以为他终于要给我过生日了,小心翼翼地扯扯他的裤腿,「爸爸,我们今晚吃糖醋排骨好不好?」

他用浸染烟渍的手掐掐我的脸蛋:

「老李的大女儿嫁到外地,光彩礼钱就十二万,啧啧啧。等过几年,咱们家这俩大了,也不能少了这个数。」

他把排骨拎给我妈,又转过头打量我,「今天手气不错,吃顿好的,吃好了才能长个!」

他不记得我的生日。

买排骨只是因为打牌赢了钱。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目光熠熠宛如一匹精明的狼。

在这个家里,唯一记得我生日的人是姐姐。

五岁那年家里户口本丢了,妈妈带着她去赶集,顺道去派出所补办户口本。

回来后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原来你是 5 月 18 号生的,我还以为你没有生日呢。」

她可能不知道,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生日的。

第二年她送给我一个底座缺了一角的水晶球。

「我过生日的时候小伙伴送我的,摔坏了,送给你吧。你都没有生日礼物,怪可怜的。」

虽然是她不要的东西,但我还是高兴地接过。

如果不是她,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

尽管我们姐妹俩的关系并不好,但这件事在我荒凉的生命里,仍是难得的温暖的回忆。

村里人说,我刚出生那会儿奶奶想把我送人。

但我妈舍不得,而我爸为了彩礼,才勉强答应留下。

可惜在奶奶的责备和爸爸的冷漠之下,妈妈最终变得和他们一样,开始后悔留下我这个祸害。

我的出生是她苦日子的开始,所以我不能像姐姐一样庆祝生日,我的生命里永远缺一根蜡烛。

上学以后,我因为名字遭到同学的嘲笑,鼓起勇气去问我妈:

「妈妈,姐姐叫倩楠,我能不能叫倩倩呀?」

我妈瞪了我一眼,「你名字是你爷取的,我可不敢改,要改名,找你爷去!」

那时的我不知道这话是让我去死的意思,又去问我爸:

「爸,如果我改了名字,爷爷会不高兴吗?清明节的时候可不可以给爷爷多烧点纸钱呀?」

「晦气!」

我爸给了我一巴掌,把手里的钱揣进裤兜,骂我的样子像是凶神恶煞。

「老子要去赢真钱,你特么跟我提纸钱?今天要是没回本,看我回来打不死你!」

我怕挨打,躲到了阁楼的玉米堆里。

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被家里人发现后还是没逃掉一顿打。

我妈边打边吼,「叫你半天听不见是不是?早知道把你留下来要受这么多气,当初一生下来就该狠下心把你掐死!」

妈,如你所愿,这次我真的死了。

03

凌晨两点多,产房的门终于开了。

「冯萍家属,恭喜生了个小公子,五斤八两,母子平安。」

奶奶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爸爸接过弟弟掀开确认过后,笑出一脸褶子。

姐姐早已冲到妈妈面前,眼里满是心疼。

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谁也不会想到,当他们享受着弟弟降生的喜悦时,我身上的雪又厚了一层。

第一个发现我尸体的,是环卫工人。

警察很快联系上我爸,起初他当成诈骗电话挂断,后来电话又打到我妈那里,仍被他挂掉。

直到我姐也接到电话,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姐被派回家,在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之后,她才匆忙赶去警局。

「我们查看了路口的监控,结合你妹当时的身体状况和天气,认定她的死属于意外,你们随时可以把人领走送去火化。」

姐姐木讷地听着,然后面无表情地出了警局,回到医院时才显露几分不安。

妈妈靠在床上,蹙眉确认:「怎么说,真是你妹?」

姐姐点点头。

「她……昨天那个来了,警察说她体力不支才会晕倒,再加上下了雪,没有被人及时发现,才会出意外。」

妈妈沉默了会儿,低声责备:

「她不说身体不舒服,我们怎么会知道?是她非要硬撑着,能怪谁?」

我爸拉长着脸,「这个赔钱货!昨天还打电话来要钱打车,就那么几步路都走不动,可不就是活该?」

听到我爸的话,我妈惊讶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又快速收回视线。

「她之前是跟我要过生活费来着,但那时候老三就快出生了,我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她要是省着点花,也不至于连回家的钱都没有!」

姐姐连忙轻拍妈妈的后背:

「妈,你现在可不能激动。小志老是熬夜看书,肯定是抵抗力低下才会这样的,怨不了别人。」

奶奶掰着手指不知在算什么,此刻若有所思地问道:

「警察有没有说她是什么时候没的?」

「他们说从冻僵的程度看,应该是今天凌晨没的,和,和弟弟出产房的时间差不多……」

姐姐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诡异,飞快瞟了熟睡的弟弟一眼。

奶奶立即起身,「我去准备东西,两件事撞一块,可得送送,别叫去了的那个影响到我大孙子!」

我在一旁笑他们愚眛,我这一辈子已经过得够苦了,怎么还会投胎到这个家里来?

他们都在极力和我的死摆脱关系,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从我出生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杀我了,到我倒下的那一刻止,他们终于成功了。

04

我去世的第三天,我爸和姐姐去宿舍收拾我的东西,然后把我送去火化。

一路上,他骂完我又骂我姐,说她一把年纪了还不嫁人,再过几年就不值钱了。

他们盘算得很精细,供我们姐妹俩上完高中,就可以抬高彩礼,如果要念大学,就得自己打工挣学费和生活费。

如果我们大学顺利毕业的话,彩礼也会跟着涨,他们做的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没算到我会死。

两年前我姐没考上什么好大学,想到要自己挣钱上学,索性没去报到,拎上行李独自外出打工去了。

这次是回来看望我妈。

我妈对她总是比对我更好一些,她挂念也是人之常情。

姐姐和妈妈互为依靠,奶奶和爸爸母子同心,只有我无依无靠,像个外人。

我妈出院这天,奶奶在医院门口的大树下给我烧了纸钱。

但我没被这些把戏送走,我跟着他们回了家。

一进屋,奶奶就对着我的遗照上香。

「志国,志国,尘归尘土归土,你走你的阴间路,阳间的事莫回头,去你该去的人家吧!」

看着黑白的自己,我笑了。

遗照是我学生证上的照片,好丑。

我爸为了省钱,没在我的墓碑上印照片。

幸好没有。

「妈,照片还是别摆了吧?要不然以后老三过生日,多晦气!」

我爸扫了黑白照一眼,眉宇间嫌恶尽显。

奶奶拧眉摇头,「你们不懂,正是日子凑巧,才得供着呢。等过了尾七,我找大师来做完法事,再收起来也不迟。」

最后一句她压低了声,仿佛这样我就听不到了。

我妈却神色骤变。

「妈,我还没出月子,不想家里闹哄哄的。照片不用供,法事也没必要做,再怎么说我也养了她一场,难道她还能回来报复我不成?」

妈妈生了弟弟,语气都硬了。

可是妈,你没有亏待我的话,为什么害怕看见我的照片呢?

几人争论间,主卧传出啼哭。

他们一窝蜂涌进去,围着弟弟轻声轻语哄了起来。

可哭声就是不止。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脸,竟然能触碰得到?

我是灵魂,明明触碰不了任何东西……

他竟然还笑了。

难道他能看见我?

弟弟伸出手来抓我,小小的手臂在空中挥舞,咿咿呀呀的叫声逗乐了大家。

「他这是要玩具呢。」我姐说。

我爸从袋子里翻出几样玩具挨个逗他的宝贝儿子开心,奥特曼,卡车,恐龙。

如果这次生的还是个女孩,她的童年恐怕只能在男孩子的玩具里将就着度过了。

她还会像我一样,拥有一个男孩的名字。

弟弟叫王弘远,是爸爸早就取好的,寓意他心怀壮志,前程远大。

他满足了他们的期待,我为他感到庆幸,他的人生肯定不会像我一样。

「看爸爸这儿,喜欢这个吗?还是喜欢恐龙?」

我爸拿着玩具在他面前晃,但弟弟没有理他,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又黑又亮,只盯着我看,口水在嘴边结成一个气泡。

我姐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当然看不见我,又收回视线。

「怎么老盯着窗帘?那儿啥也没有啊……」

我姐话音刚落,奶奶就脸色一沉,突然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拿进一把剪刀。

「塞枕头底下,要不然小孩瞧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晚上有得哭!」

我妈冷下语气,「妈,小孩子哪有不哭的?这东西不安全,你拿出去吧。」

奶奶自顾自走到床前,「拼了老命生下来的儿子,你倒好,一点不心疼!我的宝贝孙子,你不疼,我疼!」

可能是被奶奶凶巴巴的语气吓到,弟弟又哭了起来。

我妈白了我爸一眼,似乎是想让我爸把剪刀拿走,但我爸却瞪了回去。

「妈还不都是为儿子好,你瞪什么瞪?」

原来在我爸看来,没有什么迷信不迷信。

不让摆我的遗照是觉得弟弟过生日晦气,现在在枕头底下放剪刀,也是为了让我弟睡个安稳觉。

他和奶奶是一路人,虽然有时会出现分歧,但最终目的都是要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宝贝孙子健康长大。

他们好爱他。

「妈,给我。」

我爸拿过剪刀,把它挂在床头,一脸骄傲:

「这不就行了?有什么可吵的?自己没长脑子,就知道说妈的不是。」

我妈抱着弟弟,一面轻拍他的背,两眼空空望着床头的剪刀发怔,我爸吼了她一句「蠢婆娘」,她也毫无反应。

妈,你是不是终于发现,生了儿子也不会改变你在这个家的地位?

你该恨的不是我,而是这对野蛮冷漠的母子。

「我要哄小宝睡觉,你们都出去吧。」

半晌,我妈才开口。

我跟着我姐回了房间。

05

方方正正的屋子里摆着两张床,中间一个书桌,床尾一个衣柜。

初二那年家里田地被征用,爸妈拿着补偿金去县城买下了这套房,又凑了点钱开了家快餐店。

那时姐姐已经在城里念高中,他们都搬到了城里,只有我还在镇上念初中。

爸妈给我申请住校,到了周末就回城里的家。

很普通的三室一厅,我和姐姐一个房间,爸妈和奶奶各一个房间。

虽然这是我和姐姐共同的房间,但只有周末才回家的我像个外人般,总是小心翼翼。

衣柜里姐姐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我那可怜的几件则塞在最底层的小隔间里。

其实那几件也是她的。

一直以来我穿的都是她的旧衣服,旧鞋,用她用旧的书包,扎她不要的头绳,冬天皮肤冻得生疼,也只能问她要一点面霜缓解。

离开家去打工那天,她收空了衣柜,站在床边对我冷言冷语:

「以后我不在,衣柜和书桌都是你的了,你很高兴吧?

「不过别高兴太早,你要是拿不到奖学金和补助,还是得像我一样灰溜溜地出去打工挣钱。」

她说着竟然笑了。

「我也挨过爸的打,也被奶奶骂,只有妈妈对我好。你只知道你的名字是男孩的,可是王倩楠就好听吗?欠男啊!」

「为了让你是个男孩,他们牺牲了我的名字,这些难道是我应该承担的吗?」

她觉得如果我是个弟弟的话,爸妈和奶奶就没这么重的怨气,她的日子会比现在更舒坦……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离开后我的衣服并不足以填满衣柜,她至少还有妈妈爱她,而我连妈妈的爱也不曾得到过。

我颓然伸手,去触碰堆在地上的课本,虽然知道没用。

但课本竟被我翻开了!

我不仅能被弟弟看见,还能摸到我自己的东西?

我又去碰我的枕头,校服,毛衣,毛衣不行,那是我姐的旧衣服。

只有属于我的,才和我有感应。

那弟弟为什么能看见我?

我拿起笔想写字,但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每每握起,笔总会从我手里掉出。

好像冥冥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我无法向活着的人传递消息。

「小,小志……」

姐姐惊慌失措冲出房间,等她带着爸爸和奶奶回来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我静静看着她被指责,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贴在门边,眼神惊恐,「我,我不要一个人睡这里。」

奶奶和爸爸对视一眼:「行吧行吧,那你跟我睡!」

第二天一早,姐姐捂着肚子在客厅翻找。

「妈,家里没药吗?我来那个了,肚子有点疼……」

奶奶拎着床单去卫生间,路过时狠狠剜了她一眼,「大清早的吵什么?忍忍就好了,吃什么药?」

「这种事怎么忍……」她倏地起身,下一秒眉心一皱又靠在柜子上。

「奶奶,你是不是又把药藏起来了?」

「跟你说了多少次,药就是生病的时候吃的,该吃的时候不吃,放到过期扔了又心疼,怎么就是不听哪?」

奶奶神色微变,「谁说过期了就要扔?都是你妈惯的,不知道节俭!」

姐姐不再和她争辩,转身去奶奶房里找药。

奶奶见状,扔下床单追过去制止。

声音惊动了爸妈,两人睡眼朦胧过来查看情况。

「我就知道!」

姐姐举着从衣柜里翻出的布洛芬片质问:

「都过期一年多了你还藏着,那没过期的在哪?快给我!」

「一瓶药也值得大惊小怪。」

爸爸伸了个懒腰就转身出去。

妈妈拿过姐姐手里的药,看了瓶身几眼,对奶奶说道:

「妈,你也是女人,怎么就不能体谅?这瓶药我扔了,你不肯把好药拿出来,我给楠楠买瓶新的就是。」

「不许浪费,这就是好药,你要吃就拿去,吃不死你!」

奶奶夺回药塞进姐姐手里。

姐姐恼怒不已,「你看好了,有效期到……」

「我没瞎!」奶奶挥手打开,又犹豫了片刻,才开口:

「这是我从志国那里拿的,瓶子是旧的,药可没过期。」

妈妈神情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

她来到我的房间,从书包翻出我的那半瓶布洛芬,比对之后震惊不已。

「妈,你换了小志的药?」

06

奶奶不以为然,「不都是药?我只不过替她保管着,等旧的吃完了,再吃新的!」

姐姐也怔住了,「小志说是因为痛经才错过了公交,可是过期药怎么能止痛……」

是啊,过期药不仅不能止痛,还会让我心律失常,恶心反胃。

难怪药不管用了,原来是有人连我每个月一片止痛药的权利都要剥夺。

奶奶两眼一瞪,对着姐姐高声惊呼:

「难不成是我害死了她?警察都说了是意外,可别赖我身上!」

她边说边快步走向门口。

我一气之下掀翻了那堆课本。

巴掌大的英汉词典滚到她脚边绊了一下,她一头撞到门沿,额头顿时青了一角。

「给你们娘俩脸了是吧……」

奶奶揉着额头回过身,叫骂声在触及妈妈和姐姐惊讶的神情时戛然而止。

她念着「阿弥陀佛」逃似地跑了出去。

姐姐微微发抖的手攀上妈妈的胳膊,「妈……」

妈妈深深看了我的书包一眼,「你不是难受吗?吃了药就去休息吧。」

她把两瓶药都递给姐姐,然后蹲下身捡起散落的册子。

「书不要堆太高,容易倒。」

奶奶不敢再靠近我的房间,姐姐也搬到客厅睡。

只有妈妈,每天都到我床上坐一会儿,不知想些什么。

没几天,妈妈就回奶了。

奶奶要炖补汤催奶,但我妈不愿喝她那些「土法子」,提出要去看医生。

为了弟弟,我爸同意了。

我妈见到医生的第一句话不是说自己的症状,而是问道:

「医生,人吃了过期的布洛芬,有什么副作用吗?」

我爸愣了几秒,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妈又道:

「如果连续两个月痛经的时候都吃了过期的布洛芬,会,会死吗?」

医生扶了下眼镜,眼神充满警惕:

「一般情况下,少量服用过期的布洛芬不会致死,但是无法缓解病情,具体的副作用因人而异,不能完全排除死亡的情况。」

「是谁吃了过期药物?吃了多少?目前什么症状?」

我妈又摇摇头,「没,没事了,我就是问问。」

「问这个干啥?看要紧的!」我爸催促。

然而和医生聊完,对方建议她去看精神心理科。

我爸满口质疑:「这不是好好的吗?生个孩子还能生出精神病来?」

医生是个中年女人,人很温柔,但在听到我爸的话后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回奶是很常见的,更值得关注的是回奶的原因。产妇的心理健康很重要,如果你们遇到了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及时疏解,否则对大人小孩都不好。」

我爸犹豫了一会儿,拽起我妈往外走,「看,看,没有奶水不看咋办!」

我妈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

「又怎么了?」

「没事,看就看吧。」

「要来医院的是你,现在又矫情个什么劲?有毛病。」

诊断室里,只有我妈和医生。

在医生的柔声询问下,她终于把我去世的事缓缓道来。

「我不是故意不给她打生活费的,我只是一时忘记了,如果当时我接到了电话,我肯定不会让她一个人走回来……」

「我知道婆婆不喜欢她,但我没想到她会连孩子的药都换掉,从小到大,她受的委屈一定比我看见的,要多……」

医生许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并没有过多的情绪,他只是语气平稳地说道:

「你来医院是想进一步确认,你女儿的死到底谁的过错更大。同时你还认为,如果自己转了生活费,无论她有没有吃过期的药,都不会出事。」

「这其实不是坏事,说明你终于要直面这件事,不再逃避,正是走出伤痛的第一步。」

我妈哭成泪人。

可是,妈,你再伤心,也终究是弥补不了我了。

初三那年冬天,我得了重感冒,你扔给我几袋冲剂,说,「你带着回学校吃,餐馆忙,我们没空带你去医院,吃几天就好了。」

后来我咳嗽不止,下一个周末回家时发起烧来,你给了我一粒退烧药,「捂身汗就退了,这个季节感冒发烧再正常不过。」

但我明明告诉过你,「我在学校就发了两天烧了,这个药老师给我吃过,吃完没多久就又难受了。」

对于我的感受,你从来都是视而不见,对于我的事,向来没什么耐心。

直到我咳嗽加重,学校老师给你打电话,你才允许我请假去城里治病。

当医生说我得了细菌性肺炎的时候,你脱口而出的是,「只吃药不打针能好吗?」

07

你不愿花时间在我身上,最后是我独自去医院挂了 7 天吊瓶。

护士姐姐心疼我一个小孩不容易,每天送我一个水果,而你,只会责怪我生病还要吃水果。

上了高中以后,我变得更加孤僻。

班主任说高考在 600 分以上,或者排名全校前 5,学校会发奖学金,最多的完全足够支付大学的学费。

于是我埋头苦读,只有念书是我唯一的出路。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我排在年级十五。

在我们这样小县城的普通高中,成绩差距很大,每年上 600 分的没有几个,前五名或许可以勉强跻身重点大学。

而后面的人,在学校里会被戏称一声学霸,实际上被重点高中的人甩了不知道几条街,可能连好学校的最低分数线都达不到。

我拼不过家世好人又聪明的年级第一,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多花时间。

只要进了前五,即使拿不到最高一档的奖学金,也不至于没钱去大学报到。

第二个学期,我终于进了年级前十。

但我的心理状况却大不如前了。

我不仅仅是敏感、郁闷,我开始恐惧和人交流。

就连班主任找我谈话,我也感到焦躁不安,不等她把话说完我就跑出了办公室。

你言传身教,不要对阻碍自己实现目的的事花时间。

你的目的是挣钱,而我的目的则是考上好大学。

我觉得和人说话也很耽误时间,会影响学习,如同你不愿意对我花时间一样,我也不再愿意对学习以外的任何事花时间。

但却适得其反。

文理分科后,我的成绩掉出年级前二十,身体也变差,经期开始紊乱,每回都疼得死去活来。

网上说心情不好会有所影响,可以吃中药调理。

但是奶奶说,女孩子哪有不痛的?忍忍就过去了。

而你,也告诉我,你年轻的时候可没这么矫情,让我自己买止痛药吃。

我偷偷去过一次中医院,但缴费单上的数字远远超出了我的生活费,得省吃俭用攒一学期才够。

这还只是一个疗程的药,医生也说不准吃多久才能好。

于是我只好安慰自己,忍忍就过去了。

我熬过了那年的肺炎,熬过了这几年的痛经,但没熬过今年的大雪,以及日复一日的忽视和偏心。

我妈被确诊为产后抑郁,医生建议她整理我的遗物,好好祭祀我一次,让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

回到家,她把弟弟交给爸爸和奶奶照顾,带着姐姐整理起了房间。

妈妈打开我的行李箱后愣了愣,「她只有这么点东西吗?」

姐姐沉默了片刻,「她……节俭惯了。」

妈妈没再说话,整理完我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又打开了抽屉。

里边有几样文具,以及磕坏了的水晶球。

姐姐神情一顿,喃喃低语:「竟然一直留着。」

我妈好像对水晶球很感兴趣,捧在手心看了又看。

「这里边的小人,像不像你妹?我记得她小时候也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那年冬天很冷,我给你们俩一人买了一件新棉袄,你的是黄色,她的是粉色。」

她把水晶球放在身侧,「就把它摆在客厅吧,这个家里总要有点她的痕迹。」

可是妈妈,你怎么能忘了那年冬天你原本只买回一件棉袄,姐姐穿上紧了些,你才把它给我。

粉色是姐姐喜欢的颜色,后来她因为自己的尺码没买到粉色,还拿彩笔在我的衣服上画了只乌龟。

收拾到最低层的抽屉时,妈妈摸出一个墨绿色外壳的本子。

我下意识去抢。

本子从她手里脱出,两人都吓了一跳。

妈妈缓缓拾起,摊开的那页开头是一句诗: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只燕子,因为人们总是期待燕子归来。」

「如果可以,我会去改名字,我不再是王志国,我要叫燕燕,被人期待的燕燕。」

那是我初二时写下的日记。

我用语文课本里最喜欢的诗句给自己取名,我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我原以为将来某一天,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他们,以后请叫我燕燕。

可现在我的秘密被提前公布,我再也没有机会实现它。

「燕燕……好,做燕子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妈妈低喃着,轻轻抚过泛黄的纸张,又在眼泪落下前迅速抬手擦去。

姐姐看着日记本眼神闪烁,似乎有些心虚。

08

张了几次嘴,她才终于出声:

「妈,那天警察还说,小志的手机关机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是打给我的……」

「她说她痛经错过了公交,让我转点钱打车回去,可是,可是爸说让她自己走回来……」

「妈,对不起,如果我知道她会……我一定会转的……」

妈妈双眼通红,凑到姐姐跟前,「你知道?你既然知道她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要听你爸的?你明知道你爸对她……」

她忽然噤声,豆大的泪珠滚到我的日记本上,晕出几点墨斑。

「妈,我错了,你打我吧,只要你别气坏了身子,怎么样对我都行!」

妈妈抽泣着摇摇头,和姐姐相拥在一起。

「是妈错了,我没有保护好她,是妈错了……」

妈妈重新给我办了葬礼。

在墓碑前摆满供品和鲜花,还请了人来诵经。

碑上的名字改成了「王燕燕」。

奶奶念叨许久的「法事」终于得以进行,尽管不是为了她所期望的「驱邪」,她也高兴不已。

仿佛葬礼一结束,他们的错误就可以被抹去,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好。

世人安慰自己的把戏总是层出不穷,他们有一万种方法给自己脱罪。

但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真的弥补受害者。

经受苦难的那些时光,永远无法重来。

我抚过黄色的花瓣。

绒绒的触感划过指尖,这次我能碰得到。

所以……花是真心给我买的,是属于我的?

可是花过几天就枯萎了。

妈,姐姐,等花枯萎了,你们的歉意还会存在吗?

爸爸,奶奶,你们的歉意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我打落花束,供品被带倒。

此时恰巧刮起一阵风,散落的花瓣四散飘开。

姐姐连忙躲到妈妈身后,我爸护在几人身前,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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