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医院能无知到何种程度?

出自专栏《疯人说:精神病院医生手记》

我接诊过一个高中生,在七岁时就分裂出第二人格。

而他母亲整整拖了十年才来治疗。

在治疗时他母亲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让他影响到我儿子高考。」

从门诊部到住院部有一条不长的通道,露天的,四周是修葺完好的花丛,头顶是铺开的廊段,医生和患者都会走那条路。

医生赶工,患者入住,患者家属前往探病,是一条专供行走的道儿,鲜少会有人停在那。

我就是在那见到他的,高高瘦瘦的一个男孩子。

他立在花丛边,仰头看住院部的大楼,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看花丛里的一只野猫。

他穿着高中生的校服,身边没有人,我怀疑他是不是迷路了,便走过去问他。

他不太想搭理我,神色有些阴沉,自顾自地盯着那猫,显得很没有社交礼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只三花的杂毛猫,自己在地上翻着肚皮玩,距离我们有些远。

「我要是过去,它会逃跑吗?」这个男孩忽然问。

我顿了片刻:「会吧。」

男孩继续说:「那我要是走掉,它会来追我吗?」

我:「不会吧,你们之间又没有联系。」

男孩沉默片刻:「那要是有联系呢?」

我没有回答,感觉他心思有些重,便亲和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方宇可。」

男孩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个女人惶恐的叫声:「宇奇!」

我转头,来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应该是男孩的母亲,旁边还跟着小栗子——医院唯一的男护士。

那男孩迎着他母亲上前,终于相聚时,母亲的身体却突然停住,眼神里带点不确定和小心翼翼。

男孩体贴地抢了话:「我是宇奇,妈妈。」

我稍一愣,宇奇?他不是说他叫方宇可么。

小栗子焦头烂额,跑近了就冲我唠叨:「我找了他半天,原来落在你手里了。」

我冲着小栗子蓬松的头发一拍:「好好说话,什么叫落我手里了,他是谁?」

小栗子在我耳边絮叨:「刚刚门诊,母亲和孩子要分开谈话,母亲进去没一会儿,这男孩就不见了,可急死了,他妈都快哭了。」

我有些惊讶:「这么夸张!他也是高中生了,还能走丢不成?」

小栗子挤眉弄眼:「我也觉得,可这妈感觉是给吓怕了,主要他这病啊……啧啧啧……」

我问:「是分离性身份障碍吗?」

小栗子一顿:「嚯,你怎么就知道了?」

分离性身份障碍,俗称,多重人格。

猜出来并不难,这个男孩口中不同的名字,先后截然不同的性格,母亲对他的反应。

多数人因为影视作品对多重人格有误解,觉得那是从一个人格转变为另一个人格,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夸张的反应,因为影视作品总需要让这个时刻拖很长来达到戏剧性的效果。

其实没有,人格的转换,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

比如,这个男孩方才在转向他母亲的一瞬间。

2

方宇奇和方宇可是一对兄弟,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的兄弟,方宇奇是弟弟,方宇可是哥哥,两人今年都十七岁。

母亲第一次发现异常是在他 12 岁那年,正在步入青春期的孩子本就人格不稳定,变化也正常,直到症状太多,她才开始重视。

来看诊的原因是,方宇奇差点溺死在游泳池里。

他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却跑去游泳,这让他母亲惊悚得再也忍不下去。

主任认为,方宇奇分裂的时间应该比 12 岁更早,多重人格中,最初的一个人格一般是在儿童早期就完成分裂,方宇奇也许只是潜伏着,到最近才开始爆发。

方宇奇的母亲名叫谢宋美,她利落地回答着主任的问题,像是事先就考虑过许多遍,直到她渐渐发现,主任在怀疑她虐待孩子。

谢宋美大惊:「我没有,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我们母子关系一直很好的。」

主任安抚她:「您不用激动,我只是照例询问,因为多重人格出现通常是因为童年遭受虐待,而分裂出一个人格保护自己,逃避痛苦,我只是跟您确认一下。」

谢宋美面露不虞:「没有的,不信你自己问孩子,我要是撒半个谎,天打五雷轰。」

主任点头,换了话题:「那么孩子的父亲呢?或者有没有跟孩子血缘比较近的亲戚曾有过这方面问题?」

谢宋美思考了一会儿说:「没有,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是我和他爸带着的,没有假手过他人。这个什么时候能治好啊?宇奇明年就要高考了,不能被这个影响。」」

她显得很焦虑,主任安抚了她一阵,说先要带他去做个检查。

谢宋美一愣:「是什么检查呢?检查脑子吗?」

主任说:「要更全面一点,检查他是真的多重人格,还是装的。」

检查是我带着去做的,小栗子陪同。一路上方宇奇都显得很乖巧,有问必答,反应极快。他心态敞亮,十分讨喜,我相信谢宋美说的,他没有受过虐待。

我不明白,另一个阴沉的人格是怎么出来的呢?

3

韩依依是我们院外聘的催眠医生,能力很强,但性格龟毛,有点大小姐脾气,跟我同校同院,是大我六届的学姐。

多重人格的鉴别,一直是她负责的。

其实带方宇奇来做检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小栗子不用跟来,可我和韩依依极其不对付,经常撕破脸地吵架,他怕我们打起来,坚持要来做避雷针。

韩依依从检查室出来,一头染得跟孔雀尾巴似的大波浪荡漾在白大褂后。看到可爱的小栗子,上前揉揉他的脸,然后转向方宇奇说:「就是你要检查呀?你叫什么?」

「方宇奇,麻烦姐姐了。」男孩说。

韩依依高兴了,一般高中的孩子都该喊她阿姨了,这小孩嘴真甜。

接着,她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从嘴里吐出了一个话梅壳。那吐壳的举动十分侮辱,仿佛吐的是我。

小栗子递上纸巾,韩依依笑眯眯地包着壳一扔,没扔准,扔在我脚边,然后擦擦手,带着方宇奇进检查室去了。

小栗子连忙捡起我脚下的垃圾塞进垃圾桶,紧张地看我的脸色。

我冷笑:「看什么?我脸上长话梅了?」

小栗子叹气:「你俩到底什么仇啊,一见面就你死我活的,难不成是她抢了你男朋友?!」

我懒得理他:「是个屁,小孩子别多问。」

门开了,韩依依带着方宇奇出来,手上拿着一堆验表,分别记录了眼动频率差异,脑电差异,皮肤电阻差异,和一些心理测试表,都差异显著。

韩依依翻阅着手中的化验单说:「人格分裂是真的,不过副人格数量为一,就是他的哥哥方宇可。」

韩依依强调数量为一,是因为通常多重人格都会有三个人格以上,而且人格越多越常见,同时具备十五六个的很平常,像方宇奇这样只有一个副人格的比较少见。但他年纪还小,或许再过几年,其他人格也会慢慢觉醒。

小栗子听闻脸色稍一沉,勉强对方宇奇笑着。因为刚才打了脑电膏洗了头,方宇奇的头发湿漉漉的,他用嘴吹了吹湿哒哒的刘海,反过来安慰小栗子。

我接过那些表,看到了智商表上两人明显的差异,方宇可的智力水平比方宇奇低了不少。

韩依依捏了捏眉心:「不过他这副人格有点不爱表现自己啊,出是出来了,也很听话,但就是不开口,除了名字,问什么都不回答,我还是第一次碰上。」

我故做惊讶状:「方宇可不跟你聊吗?真奇怪,他刚才还和我聊呢,是不是被你那头喷漆似的鸡毛恶心到了?」

韩依依黑脸了,小栗子连忙挡在我俩中间,推着我就走,连连回头喊:「韩姐!晚上一起吃饭呀!辛苦韩姐!韩姐么么哒。」

我给他一肘子:「姐个屁,叫韩姨。」

小栗子焦头烂额地把我推得走快了些,韩依依这才没追上来抓头发,只在后面耳提面命小栗子别再跟我混一起,当心也混成个卷入过度的废水集中营。

方宇奇跟着跑,在一旁看着我们笑。

远离检查室后,小栗子在一旁喘着粗气,方宇奇凑近了问我:「医生姐姐,哥哥真的跟你说话了吗?」

我稍微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嘴里喊的哥哥,是他的另一个人格。因为他喊得太亲近太自然了,我一时以为他真有个哥哥。

我回答:「说了,怎么了?」

方宇奇显得很开心,「就是觉得挺好的,哥哥从来不跟我以外的人说话的。」

我一愣:「你们会对话?」

方宇奇点头:「是啊,照镜子的时候,有时候哥哥也给我写日记。」

这可真是少见了,一般来说,人格和人格之间就算彼此知道,也不往来,甚至是彼此厌恶,想消灭对方的。

我看了他很久,问他:「你们关系很好吗?」

方宇奇的目光真诚而缱绻:「当然,他可是我唯一的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我想问,那你为什么要过来治疗?治疗意味着让你哥哥消失。但没有问出口,无论如何,他愿意来治疗,是一件很好的事。

我走出几步,突然听他又开口了:「可是,哥哥说他想杀了我。」

我悚然,不知道他这句「哥哥想杀了我」,和之前他在游泳池差点溺死有没有关系。

我想再问,但来不及,我们回到主任那了。

4

谢宋美认真听着主任给他讲解那一沓的检验表,听到确认是多重人格时,脸上有些许崩溃的神色。

她摸了摸站在身边的方宇奇的头,像是很不忍心孩子遭受这样的心理疾病,方宇奇很乖巧地反握住母亲的手,安抚她。

讨论内容开始进入如何治疗的部分。

因为宇奇只分裂出了一个副人格,统合人格不会太过复杂,但还是要先了解宇可人格出现的时间和动机,只要找到原因,治疗会有大进展。

主任问:「您先前说最早发现问题是在他 12 岁的时候,当时是哪儿不对劲呢?」

谢宋美先是想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是他老师通知我,说他卷子上的名字总是写错,把方宇奇写成方宇可,「奇」字总是漏写了上面的「大」字。」

我一顿,这才发现奇和可确实只差了一个「大」字。

从语词联想上来说,把分裂出的人格用了一个和「奇」字象形的「可」字,应该是有意义的,「大」这个字,在哥哥弟弟的分化中,有意义。

谢宋美接着回忆:「一开始只有卷子上,后来连作业本上都会写错名字,我问他时,他又说没错,要么就是沉默不语,很长一段时间改不过来。」

「后来,我发现宇奇洗澡要洗很久,还会有讲话声,起初以为是早恋,后来我实在不放心,偷偷把门打开看了一眼,结果看到他对着镜子在说话,样子和语气还变来变去的。」

讲到这里,谢宋美的话已经有些哽咽,任谁看到自己儿子发生这样的变化,难免害怕又心疼。

方宇奇轻抚着他母亲的手臂,作为当事人,他的脸上有心疼,却没有羞愧,或是被揭穿的窘迫。他显得坦然极了,仿佛在浴室对着镜子和另一个人格对话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

听到母亲的哭声,方宇奇诚恳地对主任道:「请帮帮我妈妈。」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帮帮我妈妈」,而不是「帮帮我」。

等谢宋美情绪稍微缓和,主任接着问:「他对着镜子说话这件事,是几岁的时候呢?」

谢宋美:「就前年。」

主任:「当时怎么没有来医院?」

谢宋美:「那年他中考,我不想影响他的情绪。」

主任将手里的化验单整理好:「我们回到写错名字这件事,试卷代表考试和学习成绩,宇奇在试卷上写错名字,意味着他在考试时呼唤了宇可,以此来逃避考试。从智力测验来看,宇可的成绩应该不好,可能由于你过于在意宇奇的成绩,他用这种方式向您表达对学习的不满。」

我看向方宇奇,这段算是指控他反抗学习的话,在方宇奇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依旧面色如常,仿佛说的不是他的事。

谢宋美愣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随即点点头,语气有些沉重:「您说得有道理,我可能是逼得太紧了。」

「在那之后呢,这些年来写错名字的事情还有发生吗?」主任问。

谢宋美摇头:「后来就没有过了。」

这个回答有些模糊,主任继续问:「后来是指什么时候,有没有具体什么事件或者时间之后?」

谢宋美沉默一会,显得有些支吾:「就是没有了。」

她显然隐瞒了什么。

5

主任要和谢宋美单独讨论方宇奇的治疗事宜,方宇奇和我还有小栗子都出来等了。

方宇奇还没满 18 岁,不能独立确定治疗方向,还是得由监护人来商定。

小栗子去开药了,方宇奇坐在候诊室,我在一旁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方才讨论得出的初步结论,是方宇奇在小学时,因为学习压力大,而在考试的过程中,呼唤出了方宇可这个人格,来代替他考试。

方宇奇成绩很好,方宇可成绩不好,方宇奇潜意识想让母亲失望,表明一种反抗。

方宇奇分裂出的人格,身份是一个哥哥,而不是弟弟,哥哥通常是潜意识中负责保护的角色,他在学习压力大时呼唤出一个哥哥来「保护」自己,这说得通。

我梳理了一遍,觉得大部分地方能说得通,但总觉得漏了什么,哪里不对。

我刚想细问,却发现方宇奇的脸逐渐阴沉下来,眼角微吊着,抿唇,整个人的气场和先前的阳光乐天完全不同,甚至连瞳孔的涨缩都有差异。

是方宇可出来了!

方宇奇先前在看着我的,所以方宇可出来时也看着我,用方宇奇的眼睛。

这次和在花丛时完全不同,那时方宇可没有正眼看过我,这样突然的直视让我没来由一阵惶恐。

这是一双怎么样,死水般的眼睛。

下一刻,他又立刻撇开了视线,望着地上。我屏住呼吸,轻唤了一声:「方宇可?」

他没说话,应当是默认了。

我组织着语言:「还记得我吗,我们在住院部的花丛边,有过一面之缘。」

我本以为他不会开口,却见他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尽量找些他可能感兴趣的话题:「你之前在看住院部,是觉得自己会住进去吗?提前来参观一下?」

方宇可紧盯着地面:「不会住进去的,他还要高考。」

我一愣,这个他明显是指方宇奇,方宇可用「他」要高考来称呼,而不是「我」要高考,说明他知道参加高考的是方宇奇的人生,清楚自己是副人格的身份。

我决定直接问,不拐弯抹角了,机会难得,方宇可不知何时又会离开。

「你去泳池做什么呢?方宇奇不通水性,你想杀他吗?」我捏着手心里得汗,抛出这个问题。

我紧盯着方宇可,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但是什么都没有,被指控了杀人,却依旧淡然如前。

「我只是想去游泳。」方宇可的声音很轻,仿佛是不该吐露的话语,被他倒出来了。

我一顿,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喜欢游泳?」

方宇可点头:「嗯。」

我大概明白了,方宇奇不善水性,常年远离水边,而分裂出的方宇可却对游泳感兴趣,但由于主人格的压抑无法接触水,所以在获得身体主权后,没忍住跑去游泳,游到一半时,方宇奇的人格回来了,于是产生了溺水。

我不解,方宇奇从未学过游泳,和他共用一个身体的方宇可又怎么会游泳?当我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方宇可又沉默了,任我怎么问都没再开口。

我只好退一步说:「其实你可以再等等,等到他高考完,你再去游泳,或者干脆和他商量一下学游泳,都会比现在这个样铤而走险的好。」

方宇可讲话有些纠结:「再不去,就没机会了。」

他的眼神有些落寞,但又很平静。他好像知道自己要消失了,认命一般的情绪。

我想再问时,方宇奇回来了,灿烂的笑脸瞬间盖过方宇可阴沉的面容。他起身迎向主任室。是谢宋美出来了,方宇奇迎了上去,谢宋美的眼眶有些红,方宇奇懂事地安抚着她。

他们回去了,主任让他们来复诊时,带上方宇奇和方宇可沟通的日记本。

我死死盯着方宇奇的背影,我没有错过刚才他人格转变的一瞬间,方宇奇的眉眼间不自然的痕迹。

6

我去找了韩依依,没敲门,直接进的。她正在涂她那花红柳绿的脚指甲,办公室里挂满了油画,她喜欢研究些美学的东西,书柜里还摆着我送她的黑田清辉画集。

韩依依头也没抬:「整个医院对我这么没礼貌的肯定就你一个。」

我开门见山:「方宇奇的人格真伪检验你确定吗?」

韩依依吹了吹脚指甲,漫不经心地说:「我凭什么回答你,主任的授权单呢。」

「没有。」

韩依依嗤笑,继续涂脚指甲,没理我,我就站在边上看着她,也不出声,卯上了劲。

良久,她估计是烦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我觉得方宇可在扮演方宇奇。」

今天我一共见识了方宇可两次的人格转变,一次在花丛,一次在候诊室,转变的原因,都是因为见到了谢宋美,他在谢宋美面前,好像必须是方宇奇。

第一次我没注意,但候诊室那次,我明显看到了方宇可转变的不自然,他在伪装。

那样一个阴沉自闭性格的方宇可,想装成方宇奇是艰难的,但他显得很熟练,应该不是第一次了。

韩依依终于抬头看我:「你确定?」

「不确定。」

我沉默片刻,说出我的猜想:「如果人格真伪检验没问题,确实存在两个人格,那我怀疑方宇可在计划取代方宇奇。他扮演得很熟练,而且去游泳,以及来医院求治,也是方宇可怂恿方宇奇来的。」

韩依依有些上了心:「你是觉得这个性格阴沉的副人格,想谋杀主人格,取而代之?可他封闭性很强,不怎么能聊,我未必有办法试探他。」

我想了想:「你跟他聊游泳,或者聊猫吧。」

韩依依不可置否:「为什么?」

我:「直觉。」

韩依依的白眼翻上青天了,她抄了本簿子就朝我砸来:「我有病才听你滚过来跟我讲这么多废话。」

我利落且习惯地避着:「你千万记着。」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跑了,后面传来韩依依的咆哮:「你这死兔崽子又不给我关门!」

7

谢宋美带着方宇奇来复诊了,那本日记被带了过来,方宇奇去韩依依那做催眠治疗,谢宋美等在外面,主任在办公室看完日记之后,给我看了。

这日记很厚,里面的字迹有成长的痕迹,应当是从小写到大的,而且字迹不同,方宇奇的字迹大方好看,方宇可的字迹有点像虫扭的,还真是字如其人。

笔迹是骗不了人的,他们应该确实是两个人格。

日记的封面,是用很好看的正楷写的几个字:我和哥哥的秘密花园。

是方宇奇写的。

他们在日记里,以哥哥弟弟互称,我从第一页开始翻,那似乎是还在方宇奇刚上初中的时候,一直往后,他们的对话密切而亲密。

【我和哥哥的秘密花园选段】

2010 年,3 月 4 日,晴,深夜

/弟弟:他们吵得好大声。睡着了妈妈会不会把我们丢下偷偷离开?/

/哥哥:不会的,妈妈喜欢你,她舍不得你。/

/弟弟:妈妈也喜欢哥哥的。/

/哥哥:她不喜欢。/

/哥哥:快睡觉吧。你明天考试,要早点睡。/

/弟弟:为什么妈妈要我考试,你也要我考试,你们只在乎我考试好不好吗?!/

这里方宇奇的笔迹有些混乱,似是情绪激动。

下面是一长串的用笔狠狠划破纸张的痕迹,非常混乱,显而易见动笔的人当时情绪愤怒。

再下面,是他们画的棋盘,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下棋,棋盘画了整整两页,像是下了很久。

2013 年,5 月 16 日,阴,白天

这一年,应该是方宇奇中考的那一年。

/弟弟:哥哥,我想吐。/

/哥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弟弟:看到书想吐,为什么人要学习?熬过中考,熬高考,熬过高考,熬大学,有什么意思呢?就为了毕业后,变成像那个人一样的东西么?/

/哥哥:你这些话不能跟妈妈说。/

2013 年 6 月 3 日,晴,深夜

这两篇日记相差不过十多天,就在方宇奇中考前几天。

写满了一整页的杂乱无序的「想见你」。

到第二页,哥哥的笔迹才出现。

/哥哥:我想去游泳。/

/弟弟:我跟妈妈说了想学游泳,她让我不要不务正业,说我小时候对游泳玩物丧志过,我怎么不记得?/

/哥哥:你别再去问妈妈,我不游了。/

2014 年,12 月 28 日,晴

方宇奇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了。

/弟弟:你到底出不出来!你不出来我明天考试就不去了。/

/哥哥:你不能不去。/

/弟弟:你这几个月为什么不出来?!妈妈在接受你了!圣诞节她还给你送礼物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哥哥:方宇奇,和妈妈去医院吧。接受治疗,我们这样是不正常的,会影响你高考。我没有这么重要,你会习惯的。/

/弟弟:你疯了吗?你会消失的,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去的。/

这后面是方宇奇疯魔般乱写的话语,我辨认不清,基本是他在控诉哥哥对他的残忍。

直到翻页后,那里才有方宇可歪歪扭扭的字迹。

/哥哥:你要是不去,我会杀了你。/

看到这里,短信来了。

我合上日记,是韩依依,她告诉我第一次的人格整合催眠治疗结束了。

「双重人格真伪无误,方宇可对方宇奇也没有危险动机,方宇可很配合治疗。」

我看着短信,不知作何滋味,方宇可对于他自己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一条命,他为什么要为别人的命放弃自己?

方宇奇说他从不和自己以外的人交流,那他的生命里曾有过什么呢?

一个阴沉的自闭的孤独的本就不被关注的生命,他最终能回馈外界期待的,能对外界产生价值的事情,居然是他的消亡。

这之后,方宇奇定期过来做治疗,效果不错,我有好多话想问方宇可,但我再没有见过他出现。

那本日记一直在我这,当天方宇奇来问我要时,我问他能否再借我一段时间,结果他很轻易地答应了。

于是那本日记就一直在我手里,我反复地看,一字一句地看,终于找到了奇怪的地方。

/弟弟:我跟妈妈说了想学游泳,她让我不要不务正业,说我小时候对游泳玩物丧志过,我怎么不记得?/

这句话说明方宇奇小时候应该学过游泳,可他没有那段记忆,但方宇可喜欢游泳,甚至确实会游泳。

这是不是意味着,方宇奇没有小时候游泳的记忆,而方宇可有?

可是主人格怎么可能没有小时候的记忆?

只有副人格才可能会因为分裂出得晚而不具备更早时的记忆和技能,这说不通。

方宇奇是主人格确定无误,身份证和他母亲的态度,都表明这个家里最初和最常见的儿子都是方宇奇。

甚至日记的对话也已经说明了,弟弟以主人格身份存在,哥哥不常出现。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

我思绪忙乱,手上的日记掉在了地上,当我拾起时,不小心翻到了最后的夹页,夹页里有一句话,字迹歪歪扭扭,是方宇可写的,这个地方特别隐蔽,极难发现。

我连忙捡起来看。

/哥哥:我远比你更在意对方,你永远不知道我为你放弃了什么。/

我的心砰砰跳,这句话是写给方宇奇的吗?结合我先前的疑惑,我有了极其不好的猜测。

我终于等到个机会去印证我的猜测,是在方宇奇参加催眠治疗的最后一次。

这期间因为主副人格的配合,治疗非常顺利,韩依依都说她从没有治疗过这么轻松的多重人格案例,可能是因为只有两个人格,或者是副人格太过配合了。

其实治疗早就可以结束,但最后几次,总有些问题。韩依依认为是副人格对生长环境还有留恋,她提出最后一次催眠去方宇奇家里做,最好就是在他们的卧室。没想到谢宋美直接反对了。

方宇奇站在一旁什么话都没说,谢宋美有些尴尬,她有些犹豫地坦白,方宇奇来治病,他父亲是不知道的,他父亲甚至不知道方宇奇有分裂出的人格。

我忽然想到,方宇奇在日记里提到的「那个人」,或许正是他冷漠的父亲。

谢宋美哀求我们:「他父亲身份敏感,不能被人知道孩子有问题的。」

韩依依表示理解,于是想着能否从家里拍点图,或者拿点亲近的东西来,在催眠室做一个类家的熟悉环境。

拿什么东西最有效,拍哪里最直接,不会有比医生更清楚的了,我毛遂自荐,带着小栗子一起跟谢宋美回去了,方宇奇留在医院进行催眠准备。

路上,谢宋美一直耳提面命,让我进屋时,装成方宇奇的学校老师,千万不能被她丈夫知道来的是医生。

方宇奇的家很大,家境很好,进去时他父亲果然在,只跟我们点了头,也没多问就进了书房,关了门。

我直奔方宇奇的房间,对谢宋美说:「把他小时候名字写错的卷子全都翻出来。」

谢宋美一愣,有些支吾:「那些,早就没了。」

我很坚持:「那把他小时候的相册全都拿出来。」

这下谢宋美立刻去拿了。

小栗子举着手机对着房间开始拍摄,然后将照片传给了韩依依。没一会儿,小栗子忽然道:「嚯,几张照片就起作用了,不用找别的,那边已经开始催眠了。」

我皱眉,手上的速度加快了些。

小栗子说:「穆姐,你还在找什么?」

我没时间多做解释,神情严肃:「帮我找他的试卷,全部,快点。」

小栗子见我语气不对,也连忙跟着找了起来。我找得急,走动间踢到了桌角,痛呼一声,看下去,却见桌角下好像垫着什么。我蹲下身,从里面扒出了那东西,是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写名字的地方被涂掉了,什么都看不清。

我连忙翻开,一看到那歪歪曲曲的字迹,就知道是方宇可写的。

这居然是一本,属于方宇可自己一个人的日记!

从遣词造句看出好像是年龄很小的时候,有些字写不来,写的还是拼音,看上面的日期,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那个时候,方宇奇分裂出方宇可了吗?

我迅速翻看着,捕捉到了以下几句话。

/我好像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他们背书很快,我不行,他们算数很快,我不行,爸爸看我的眼神很可怕。/

/我讨厌考试。/

/爸爸妈妈又在吵架,我偷听到了,爸爸说要再生一个,埋怨妈妈身体不好生不出了,又说就是因为妈妈身体不好,才生出了我这么个蠢货。/

/今天考试的时候,我突然没感觉了,醒来的时候卷子做完了,还考得很好,这是为什么?/

/我有了一个弟弟,弟弟很聪明,妈妈喜欢他,爸爸也开心了,我也会开心的。/

/我有新名字了。/

日记停在上面那句话。

我的眼眶已经有些模糊了,我几乎拿不住这本日记,翻到最后,果然,方宇可喜欢在隐蔽的地方留话,那个字迹是最近写的。

/你要代替我给妈妈幸福。/

我有些崩溃,小栗子走过来,声音有些僵硬:「我没找到试卷,但是找到了这个。」

他递给我的一本幼儿园纪念册,上面放着照片和孩子的名字。

我一眼就看到了方宇可,阴郁着小脸,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和他对应的名字上,写的是方宇可。

他的名字从来都是方宇可,而不是方宇奇。

小栗子这回骂出了声,他转身幅度大踢翻了两个床边的盒子,那像是礼物盒。我想起了那本秘密花园日记里,方宇奇提到的妈妈送了方宇可圣诞礼物。

我连忙过去,翻开它们,两个盒子里的礼物是一样的,还有贺卡,我先翻开的是送给方宇奇的。

/宇奇:妈妈祝你圣诞快乐,健康长大,心想事成。/

我再去翻开方宇可的那张卡片,卡片很好看,上面只有一句话。

/请你放过我儿子。/

我差点把这张卡片揉成团。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方宇可突然会要求方宇奇去治病,甚至不惜以命威胁,是他最亲爱,最想给予幸福的母亲,求他放过他高智商的「聪明儿子」。

谢宋美进来了,她没发现我和小栗子的不对劲,把相册摊开给我们看:「是要拿过去吗?还是拍过去?我有扫描电子版的,那个需要吗?」

我看着那相册上,笑得无比灿烂的方宇奇和父母的合照。我一张一张往回翻,没有一张是方宇可,全是方宇奇明媚的笑脸,相册到约莫十二岁时,再往前就没有了,仿佛再往前的部分,不配出现在这本精装的相册里。

我看着她:「你什么时候给方宇可改的名字?」

谢宋美的脸色大变。

我合上相册:「你说过的方宇奇小时候把名字写错,事情是真的,但是人物反了吧,是方宇可把名字写成了方宇奇,从那以后他得成绩突飞猛进,于是你干脆就把他的名字改成方宇奇,对吗?」

谢宋美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他没再写错名字,你想过吗?之前那个阴气沉沉蠢笨的儿子哪去了?他只是希望突然出现的弟弟能让你开心,但你把他的名字改了,他知道自己不被期待和需要了,那一天起,方宇奇成了主人格。」

「而他哪怕退居成了副人格,也还在关心着弟弟的成绩,关心着你的情绪,到最后,为了你,心甘情愿地消失。」

谢宋美一句话都说不出,神色惶恐极了。

我拿出手机,准备给韩依依打电话,告诉她主副人格反了,催眠不能继续。可我刚拨通电话,谢宋美突然冲上来,把我的手机推在了地上,踢远了。

我震惊地看着她,她目露疯狂,显然在崩溃边缘了。她几乎快跪在我面前:「就差这一次治疗了,你别阻止,我求你,宇奇不能有事,他绝对不能消失。」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有些说不出话来:「你生出来的那个,叫方宇可。」

谢宋美哪怕是哭,也很小声,她怕被外面的丈夫听到。她扒着我的裤腿:「我知道啊,我自己的儿子我不知道吗?!可是我没办法,他爸是不会要宇可的,小时候差点要把他扔了,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只有宇奇才能是我们的儿子!」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小栗子暴脾气上来,捡起我的手机,拽开谢宋美,拉着我就下楼了,跑着离开,谢宋美在后面哭着追。

8

我们打的回医院,小栗子在路上打了好几个电话,助理说已经开始催眠了,她没办法进去打断韩依依的,小栗子气得直骂。

我始终陷在恍惚里,满脑子都是那个我在花丛边看到的少年。

他给分裂出的弟弟,取名叫方宇奇,「奇」字比「可」字多了一个「大」,说明他认为这个聪明阳光讨喜的弟弟,比他的分量更大。

他分裂出的是一个弟弟的身份,而不是哥哥,说明他潜意识里,就把自己放在了守护者的位置上,守护妈妈,守护这个能给妈妈带去幸福的弟弟。

他有时也会以自己的人格显现着,但他知道谢宋美不想看到他,而人格的切换又不受他控制,于是他学会了伪装成方宇奇,不让谢宋美怀疑和难过。

他那样熟练,顶着巨大的心痛和困难模仿着方宇奇,于是他渐渐很少出现,他不和别人交流,减弱自己的存在感,他可能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会离开。

他甚至没有让方宇奇知道他才是主人格,心甘情愿地陪伴着这个能给母亲带来幸福的弟弟,疼爱着他,如果说方宇奇有什么依仗能成为主人格,那一定是来自原主人格十年如一的喂养。

我这才明白我第一次和方宇可见面时,那段关于猫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他说的不是猫,而是他的母亲。

他想向母亲走去,但又担心母亲会躲避。他想以自己的模样活着,但为了弟弟的高考和妈妈的焦虑,他不能存在。

孩子不被爱时,他们第一反应不是去控诉父母,而是反省自己有哪里不好,不值得被爱。渴求父母的爱,是孩子成长中一段时间的主旋律,方宇可只是在努力地让自己值得起来。

只不过,在他在还没看懂到底是谁不值得之前,成长就断裂了,他只能永久地活在求爱的主旋律中。

下了车我们疾冲进医院,到催眠室,助理焦头烂额地守在门口,显然被小栗子的连环夺命 call 吓到了,但是并没有什么用,催眠一旦开始,谁都不可以进去打扰,否则对患者的影响会特别大。

我们就这样在门外,徒劳地等到催眠结束,韩依依一脸疲惫地出来,露出笑容:「成功啦,他的治疗到今天就全部完成了。」

在场三人,没有一个能笑,小栗子绝望得拿头撞墙,没忍住哭了。

韩依依觉出了不对,问怎么了,我拦住了小栗子没说,韩依依看了我们许久。

一旁脚步声传来,是谢宋美,她跑得气喘吁吁。韩依依对她道:「你回来的正好,你儿子的治疗已经完成,他正在休息,醒了我出来叫你。」

谢宋美明显是松了口气,她坐了下来,缓缓喘息着。过了一会儿,她脸上喜悦的神色慢慢消失,有些木讷地问了一句:「治疗成功了,是什么意思?」

小栗子火冒三丈,「就是你的宝贝宇奇完整了,方宇可再也不会出现了!」

谢宋美好像这时才觉出什么来,她忽然崩溃,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惊天动地。

小栗子吓了一跳,满脸震惊:「她怎么还有脸哭?」

谢宋美越哭越大声,好像在把她这辈子的委屈都哭干净。小栗子想过去骂人,被我拽住了。

我走过去蹲下:「方宇可没有消失。他只是被整合进了方宇奇的人格,他们两现在合二为一,都是你的儿子。也不会再有危险了,他们都能健康成长,这是好事。」

谢宋美泪眼朦胧地看着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是医生,我骗你干嘛。」

谢宋美搀起身子,连连朝我道谢,然后擦掉眼泪,跟着助手去了催眠室看方宇奇。

我又喊住她:「等他好了,带他去游泳吧。」

谢宋美重重地点头,进了催眠室。

小栗子愤怒道:「你就是在骗她,你让她好受干嘛,她就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有些疲倦:「她回去之后,一直怀着杀死儿子的愧疚,方宇奇往后会怎么活?方宇可已经没了,方宇奇还要生活。小栗子,你知道一个孩子能幸福生活的前提是什么吗?」

「什么?」

「他的母亲能幸福。」

小栗子偃旗息鼓了。

我缓缓往回走,步子有些疲乏。小栗子担心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你怎么情绪这么正常……这才不正常。」

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然呢,我也撒泼打滚在地上大哭一顿?时间久了,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心上落一层灰,再一层灰,当这些灰堆积成山了,你就不会在意山上再落下的一粒灰了。」

「让自己变成山吧,小栗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宇奇痊愈回去后,我去做过几次随访,一方面想知道谢宋美的情绪是否安好,会不会影响方宇奇,另一方面是想多看看方宇奇。

在他每一次看向我的眼里,我都期待着一个阴沉的目光。

虽然我知道不会有。

我和谢宋美商量好,不会让宇奇知道宇可才是主人格这件事。

随访时,我把秘密花园日记夹页里的那句话给方宇奇看了,他没什么反应,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句话。

我立刻明白:「你之前看到过?」

方宇奇点点头:「不然我怎么会愿意去医院呢。他没有抛弃我,只是换一种方式继续爱我。我觉得我还能感觉到他,不是质疑你们的治疗,就是……玄学。」

看他焦头烂额地解释,我笑了:「我明白,玄学。」

我有时经过住院部的长廊,也还会想起那个少年。他看着猫,说着话,从不正眼看人的目光里,藏着纯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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