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他,一贯强硬的心逐渐软了下来。
母后担忧地将我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一遍,见我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谢瑜搀扶着谢侯,两人突然跪在我面前。
「公主,臣听闻您打算处置辽王和陛下,于江山社稷,于公主声誉,臣等还请公主三思。」谢侯刚来边疆,第一句话却是劝我放了两人。
一看就是有人专门请来劝服我的。
我看向谢瑜,他避开我的眼神垂下了头。
周围的人也纷纷跟着跪下,宋将军和谢青青也在。
我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宋将军,「宋将军,听父皇的亲信说,那日父皇本来打算等将军深入坪山坳地时,派兵骑马震踏雪山,意欲将将军与蛮夷一同活埋于雪崩之下。将军自知此事,还是打算留下这昏君的命吗?」
宋将军抬起头来,「回公主,末将亦对陛下失望透顶。但公主也说过,忠国、忠民、忠正君,国之纲常,陛下为尊,臣愿意替公主钳制陛下,直至公主或小殿下继位正统。」
我漠然弯了弯唇,又看向谢青青,「谢青青,那蛮夷暴虐残杀了你的家人,本公主现在给你机会手刃辽王,你愿意么?」
谢青青脸上全是恨意,但她还是俯下身子,「民女自是对厍斯恨得咬牙切齿,但民女相信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民女愿为大局着想。」
我低低一笑。
我为自己报仇,难道就是不为大局着想了吗?
我救过这么多人,竟然还不能取这两人的命。
谢瑜抬起头来,「公主,臣记得和您以前共读策论,里面写道,做大事者,切忌拘于小恩小仇。若公主也拘于小仇,以残忍手段虐杀辽王和皇帝,这与那暴君有何区别?」
寒风瑟瑟,呼啸着穿过城楼。
我终于明白,这世间,只有我一个人是靠着仇恨活着的。
我看向母后,声音艰涩,「母后,你觉得呢?」
母后被我脸上的神色吓到,她犹豫了一下,「婧儿,若是你真的……」
「皇后娘娘,小殿下尚且年幼,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是……即便将来公主继位正统,也需玉玺钦定,天道册封,若是弑君夺位,恐有不正不道之嫌,还请三思。」谢侯看向母后,表情严肃。
母后迟疑了,她接走我手中的皇弟,满脸殷切地看着我,「婧儿,母后知你对那些梦耿耿于怀,对辽王和陛下也怨恨颇深,可有些事还是得从长计议的。」
寒风撩动着我的衣摆,寒意从脚底直冲而上,我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贫道赞同公主处死昏君和那蛮夷。」周承誉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见我神色怔忪地看着他,悄悄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众人都抬头看向周承誉。
谢瑜眼含冷意,「周承誉,你藏有私心,休想借公主之手为周家报仇。」
谢侯面上一惊,「你是周家嫡子?当年周家满门抄斩,你隐身埋名这么多年,原来是为了报仇。公主自和你不同身份,你也不用再撺掇公主为你一人处死自己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我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讽笑。
就是这个亲生父亲前世诓骗我去蛮夷和亲,在我受尽侮辱逃回来后又命人将我丢出城外;这一世眼见诓我和亲不成,又多次追杀我,要取我的性命。
真是一位好父亲。
15
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的抉择,我看着远处白茫茫的一片。
「我只要他们的命。」
我做不到放下仇恨,更不是一位胸怀大义的上位者。
众人脸上露出失望神色。
谢瑜尤为失望,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我,「公主你……」
狱卒突然来报,「秉公主,不好了,皇上和雯贵妃快不行了。」
牢狱中昏暗潮湿,四周都点上火烛才能看清牢中状况。
父皇此刻比起之前进来时还要惨烈,满面血痕,头发被他自己一把一把的抓掉,头皮上猩红一片,身上的衣服也被抓成一缕一缕的挂在身上。
众人看清眼前之人是之前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后,皆倒抽了一口气,母后连忙让奶妈将皇弟抱了出去。
谢瑜失望透顶地看着我,「公主,瑜没想到,您竟然有如此手段。臣……臣已经快认不出当年的婧妹妹了。」
我低低一笑,「是吗?」
狱卒跪在我面前,手上捧着圣旨,声音紧张,「回公主,之前受您吩咐,皇上签好谕旨,小人核实内容后,才将解药拿给皇上。但小人一时不察,让皇上抓走了两颗解药,此刻两颗解药都吞进了他腹中,还请公主责罚。」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转头看向牢中,父皇的意识已经模糊了,见到火光,他龇牙咧嘴地冲着我们大笑着,「朕吃了解药,等…等朕出狱,朕会亲自砍了你们的头!」
「父皇,你真吃了两颗解药?」我摇了摇头,「是婧儿的错,婧儿忘记告诉你了,这药吃一粒是解药,吃两粒可是比原毒药还要毒的猛药,会全身溃烂而死的。」
父皇惊恐地睁大双眼,「你……你这贱人,你……你竟然毒杀亲生父亲!」
我蹲下身,「亲生父亲?亲生父亲为求医,明知那死胎是自己的孩子,听信偏方将那死胎煮了吃掉。你这样暴虐没有人性的人,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父皇为死胎做了好几场法事,若不是周承誉告诉我真相,我还以为他真的有了人性。
身后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我没有看他们,径直来到隔壁关押刘雯的牢狱中。
地上是两个空掉的锦盒,想必刘雯也知道父皇抢走了她的那颗解药。
依旧是满脸狼狈的模样,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肩膀上还插着她舍命替父皇挡住的那支箭。
「不用你来告诉我,」刘雯哑着声音,「我知道自己跟错了人,我知道……」
刘雯转过脸来,表情森然可怖,母后被吓得往后一退。
我转身扶住母后。
刘雯看着我们,惨然一笑,「我本来,也有一个公主的。」
刘雯没吃解药,很快没了气息;父皇吃了两粒,毒性更强,还要受好几个时辰的折磨才能掉气。
我将手中的圣旨交给母后,里面写了皇弟继承皇位,母后和谢家辅政幼皇至成年。
从始至终,我都没想过要坐上那个位置。
母后眼眶红了,「婧儿,对不起,母后刚刚……」
谢瑜拉住我,脸上涩然,「婧妹妹,我……」
我没回话,慢慢走出牢狱。
这条路格外长,也格外黑,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孤独寂寥。
16
远处入口处的光线渐渐明晰,门口靠着一道颀长身影,身上的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慢慢走进他,在他抬头看过来时,我故作无谓地指了指身后,「要报仇吗?本公主手段甚多,可以为你做主了。」
周承誉看了我良久,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将我拥入怀中,声音温柔至极,「你的仇得报,我的仇也就报了。」
原来他一直知道我是来报仇的。
我闭上眼睛,像是有了归途,回抱住他,「周承誉,带我走吧。」
斜阳西下,稀疏枯木上的雪堆泛着金灿灿的光。
我让周承誉停下马车,周承誉挑眉看向我。
见我从包袱中拿出几根烟花棒,周承誉弯唇一笑。
漂亮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既是为白意如放的,也是为我自己放的。
坐在马车横木上,厚厚的毛毡将我和周承誉裹得结结实实,这感觉分外熟悉。
我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问道:「周承誉,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报仇的?」
周承誉愣了愣,转过身来看着我,抬起手指,「公主,你就当待会看到的全是梦,嗯?」
见我点头,他慢慢将手指放在我的额头上。
耳边是猎猎风声,眼前一个少年正坐在一匹狂奔的马上,不停地挥动着手上的鞭子。
四周是狂乱飞舞的黄沙,少年身上的道袍亦随着狂风舞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城墙,少年满身灰尘地跳下马,步履蹒跚地跑向城门。
他用尽全力敲着城门,直到双拳血水渗出,那门才终于打开了一道缝。
「你谁啊?」
少年声音粗粝,「公主呢?」
「喏,那边那坨。小爷可提醒你,圣上有旨,谁胆敢救下公主,可是会株连九族的。」
少年不管不顾,转身跑开。
「沙尘暴都来了,找死呢。」那将士骂骂咧咧地关上门。
少年拼命扒着沙子,眼睛被砂砾磨得睁不开眼,终于刨出来一具满身伤痕的女尸。
他愣在原地。
伸出颤抖的双手,少年将女尸紧紧抱在怀中,像是失而复得的宝贝。
呜咽声声,被越来越大的风沙裹挟飘远。
良久,少年放开女尸,脱下自己的道袍,咬破手指,手指沾血在道袍上写下法咒,随后铺开道袍,将自己和女尸裹住里面。
两人额头相抵,少年嘴里念着法术,渐渐的,一阵金光将两人包围。
金光中浮现一行字,「轮回之术,仇恨为引;仇恨顿消,身死魂灭。」
风沙渐渐将两人埋没,金光消失。
17
少年是周承誉,女尸是我。
眼框酸涩极了,内心也升起密密麻麻的疼。
周承誉叹了口气,搂住我,「不是说就当作是梦么?」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你…你也重生过来的?」
周承誉弯唇笑了笑,「施咒之人只能连人带魂一起过来。」
我闭上眼睛。难怪他直接出现在了边疆,应该是在我重生的那一刻,他整个人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他费劲千辛万苦到宫里找到我时,可我却完全没认出他。
我鼻子一酸,「对不起。」
周承誉温柔地看着我,「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
想到金光中出现的那句话,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恐慌,「『仇恨顿消,身死魂灭』是什么意思?」
周承誉沉默良久,苦笑道:「抱歉,公主,承誉可能不能带你走了。」
仇恨为引——是我死前对世界的恨意。
仇恨顿消,身死魂灭——是对施咒之人的反噬。
如今我消了仇恨,那周承誉就该消失了。
我将他拥紧,声音满含哭腔,「我没有,我还有恨,我心里还有恨的。你不会走的,你不会走的……」
周承誉抚着我的侧脸,轻轻在我唇上印下一吻,眼神坚定地看着我,「公主,你需要的。没有大义,亦无仇恨,承誉希望公主能自由自在,为自己而活。」
说完,他嘴角突然溢出一股鲜血。
我手忙脚乱的用袖子替他擦着嘴角,可越擦越多,停不下来。
他抓住我的手,「公主,承誉想好好抱抱你。」
我停下动作,任由对方将我揽进怀中。
斜阳落下天际,天色渐渐沉了下来,远处惊起几只鸟雀。
周承誉兀自说起了小时候的事。
聊起当年出宫游会对战,周承誉说,那时候觉得怎么会有一个如此神采傲人的女孩,周围的灯笼、天上的月亮都不及那双眼睛耀眼。
我摇着头,满脸泪痕。
他低头唤我,「公主。」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周承誉脸色苍白,他用手背蹭了蹭我眼角,声音飘远,「公主,承誉实在当不了什么仙鹤,飞不上九天。承誉只愿,公主能在九天之上飞得肆意,笑得畅快……」
抚在我眼角的手慢慢垂下。
我心痛难忍,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整个苍茫人间,只剩我一个人哀哀嘶叫,怀中之人再无半分动静。
番外
德宇观坐落在山势险峻的德宇山上,因山路难走,来客极少,观里香火常年不盛。
我背着周承誉,爬了一天一夜,磨破了膝盖和手肘,终于将周承誉带进了德宇观中。
德宇观,就是周承誉修习学道的地方。
整个道观只有道长和周承誉师徒两人。
道长见到我背上的周承誉,惊讶过后又露出了然神色。
他接过我背上的周承誉,又搀扶着我,将我带到了周承誉的茅屋中。
中间的床榻上,也躺了一个周承誉,不过面貌看起来更为年轻。
两个周承誉并排躺着,道长从怀中取出八卦仪和佛尘。
「这臭小子,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学完本事再下山,非不听,这下好了吧,命也给搭上了。」
道长嘴里骂骂咧咧的,手上动作不停。
他指着前世的周承誉,「天道轮回,乾坤自定。这小子违背天道,整个人穿了过来,一世不容二魂。我就说我好好的一个徒弟,怎么突然倒下昏迷这么多天。」
我看着两人,声音颤抖,「也就是说,两人只能醒来一个吗?」
道长看了我一眼,「你就是那什么婧公主吧?居然将我两世的徒弟都迷得团团转。」
我低下头。
他叹了口气,「确实只能醒一个,至于醒哪一个,就得看天意了。」
道长布好法术,踉踉跄跄的去休息了。
我趴在床边,看到两人面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后,稍微放松下来,连续几日没有睡过好觉的我终于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你既然如此厉害,那本公子就勉强娶你回府,怎样?」
少年脸上满不在乎,眼睛却紧张得不敢看我。
当年怎么就没看到他此刻眼中的紧张和小心翼翼呢?
周围响起阵阵嬉闹声,少年撇开脸,耳朵越来越红。
我微微一笑,「好啊,待我及笄,公子记得来提亲。」
少年不可置信的看向我,见我看着他,又慌张张的撇开头,「那…那行,你…本公子肯定说到做到。」
眼前画面又是一闪,周承誉坐在我身边,眼神澄澈。
我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个周承誉是这一世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歪头看我,语气有些无措,「可我什么都还没学成。」
我微微红了眼眶,「无妨,你就是最好的。」
「谢瑜说,谢瑜说你是公主,他说我这样的人完全配不上你,我才打了他一顿……」
我倾身抱住他,「对不起。」
他的脸很快涨红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过了许久,他结结巴巴说道:「你…你一定要嫁给他,我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他要是对你不好,我就捏咒教训他的。」
我放开他,一脸惊愕,「你……」
他低垂着头,「我知道你们是谁,他也是我,不过是将来的我。」
「你来之前,他告诉我,让我醒了后要好好对你,可我知道只有他才配得上你。他醒来在边疆待了半年,本来想等你和亲出嫁时抢亲,结果抢错了人。后来费劲千辛万苦进了宫,他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在牢中他卸下你的手臂后用了转移符咒,那些痛都是他替你受了。」
「这是你们经历的,不是我。」
我愣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一脸认真地看向我,「公主,我得走了。承誉一直想告诉公主,你……你就是最好的公主。承誉一直感谢公主,如果不是你,我逃不出周家那摊烂泥,更不会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成为翱翔九天的仙鹤。」
我慢慢睁开眼睛。
原先床榻上并排的两人,如今只剩下这一世的周承誉。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原先没有丝毫动静的手,慢慢回握。
我抬起头,撞进一双如深潭般的双眼。
他弯了嘴角,语气无奈,「你是不是抱了那小子?」
听到声音,我起身扑进他的怀中,声音哽咽,「我还亲了他。」
身下之人愣了愣,许久才叹了口气,「罢了,反正都是我。」
我搂着他,眼泪止不住的流,「我才不要一个人在九天上飞,我只要你。」
他轻笑一声,低头吻在我额头。
「好。」
(全文完)
作者:水幕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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