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会发生粮食危机吗?

聊聊大豆进口问题。

我国对此的需求,可以说已经达到了依赖的程度。

光这么说,大家可能没什么感觉。

但说到粮油和猪肉的价格变动,每个人都会深有感触。

其实,这两者一直紧紧绑在一起。

远在万里之外的资本,肆意搅动一番,就能在中国十多亿人的餐桌上,卷起波澜。

我们平时离不开的食用油,为什么很多都是外资企业在生产?(金龙鱼、福临门、胡姬花、鲁花背后都有外资的身影。[1])

猪肉的价格为什么时涨时跌,不像大米、小麦那样相对稳定?

今天我们关心的这些问题,还得从 20 多年前的一场风波说起。

起初,那只是一次不太起眼的转变;时至今日,却深深影响着中国的粮食安全。

谁也没想到,那场被称作「中美大豆之战」的风暴,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粮油产业格局。

一、转折

大豆,原产于中国,却是今天中国进口依赖度最高的粮食之一,进口量约占全国总需求的 85%。

现在,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然而 30 多年前,情况可完全不是这样。

1981 年以后,中国的大豆产量一直比较稳定,虽然不算高,但仍是世界上主要的大豆生产国之一。

况且大豆不是主食,当时的需求也不大,完全够我们自给自足,甚至还有一些出口。最多的时候,中国的大豆年出口量超过了 100 万吨。

但随着人们的生活逐渐富裕,对肉食的需求开始增大,情况发生了改变。

在猪肉需求不高的时候,生猪很多是家庭散养,用野菜、甘薯藤之类的喂养就足够了。

但这样的散养模式,逐渐跟不上人们对肉食的需求,规模化的养殖产业慢慢兴起。「养猪致富」的风潮,在广大农村地区流行起来。

饲料成了高需求。

美国大豆协会发现了商机,开始在中国市场上推广新的饲料配方。这种配方以大豆、玉米为主。尤其是大豆榨油后的副产品——豆粕,含有大量的蛋白质和氨基酸,非常适合生猪(包括家禽)的养殖。

一开始,这种推广的效果并不明显。

直到 20 世纪 90 年代,饮食观念的变化,植物油取代动物油,成了我们餐桌上的必需品。

豆油产业抢占先机,顺势而起,一跃成为中国食用油行业的「巨头」。

这时,原本并不被看好的豆粕,因为供应量大、价格优惠、营养丰富等优势,加上猪肉的市场需求大涨,而开始受到生猪养殖业的青睐。大豆在中国农产品中的作用,也就与日俱增了。

不仅如此,豆油还是很多工业产品的重要原料。对处于经济快速发展时期的中国来说,原先的豆油生产量,很快就跟不上需求。

而大豆所富含的蛋白质、氨基酸等营养,也带动了豆奶在中国的普及。2000 年,教育部还发出通知,正式启动「学生豆奶计划」,以解决中小学生的营养不良问题。国务院还为这一计划,提供了专项拨款。

很多 90 后的读者对此应该记忆犹新,维维豆奶、维他奶、祖名、黑牛等等,一连串豆奶(粉)的品牌,突然就出现在我们身边。那时候,牛奶还不像今天这么常见,但即便是在农村地区,豆奶也不陌生。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增加国内大豆的生产,而把目光转向了进口大豆呢?

我们前面说到,中国居民的主食还是大米和小麦,加工农产品中,又以玉米为主。虽然中国疆域辽阔,但是人口众多,耕种面积有限。大豆的产量较低,成本又相对较高,要增加大豆产量,只能大规模扩展种植面积,这就势必会影响玉米等农作物的产量。

从外部来说,美国、巴西、阿根廷等美洲国家,大豆产量都相继超越中国。尤其是美国,在 20 世纪 90 年代,研究并推广出转基因大豆,产量大、抗病害能力强,而且因为技术和管理上的优势,价格比国产大豆要便宜得多。

当时,国产大豆产量比美国大豆低 35%,种植成本比美国大豆高 52%,价格比美国大豆的到岸价高 10%。

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不选择进口大豆呢?

1995 年,中国的大豆进出口量几乎持平;第二年,大豆的进口量首次超越了出口量,中国成为大豆的净进口国,大豆也成为我国第一个开放进口的大宗农产品。

如果说这只是开始,那么接下来便一发不可收拾。2000 年,中国进口大豆超过 1000 万吨,4 年间增长了近 10 倍,直逼国内大豆的总产量!

此时,发生了另一件事,导致中国进口大豆的速度,开始刹不住车。

二、隐患

早年,中国对大豆等农产品的进口,一直实施严格的配额制,配额内的关税是 3%,配额之外的大豆,关税高达 180%。

进口配额,简单点说,就是对一些商品的进口数量或者金额,进行限制。限制的数额,也是以国内的需求为依据。这对于保护国产大豆来说,意义非常重大。

彼时,美国、巴西、阿根廷,是世界主要的大豆生产国。看上去是多国竞争的制衡局面,其实不然。

南美国家的巴西和阿根廷,有着得天独厚的大豆种植条件,土地、人力资源也非常丰富,但他们缺乏一个重要的因素:资金。

国际四大粮商,美国的 ADM、邦吉、嘉吉和法国的路易·达孚(简称「ABCD」),自然看到了这其中巨大的利益空间。他们向巴西等国的豆农,提供资金、种子、化肥、技术、运输等,从而控制其大豆生产—收购—销售的环节。

更不用说,美国本身就是最大的大豆生产国。如此规模庞大的大豆,单靠美国自身当然消化不了。他们的目光聚集在了中国市场。

而一道进口配额限制的大门,却将他们死死挡在了外面。对此,这些粮商巨头毫无办法。

而他们进军中国市场的转机,出现在了 1995 年。

1995 年,世界贸易组织(WTO)正式成立,开始在国际贸易中发挥重要作用。

中国,作为一个日益壮大的经济体,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加入 WTO 都是大势所趋,也是中国走向世界的必经关卡。

而加入 WTO,意味着新的规则,给我们带来更美好生活的同时,我们也不得不做出一些取舍。

比如,加入 WTO 有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贸易自由化。

这让美国和粮商巨头们,看到了希望。

经过艰难的谈判,为了更加长远的利益考虑,1999 年 4 月,中美双方签订了《中美农业合作协议》。此后,中国取消了大豆的进口配额限制。

2001 年,中国加入 WTO。根据当时的国际贸易规定,中国进口大豆只征收 3% 的关税,豆粕为 5%,并将逐渐增加关税配额。到了 2006 年,大豆的关税配额将被彻底取消。

这是国际炒家们弹冠相庆的时刻。

就在这一年,中国大豆的进口量,已经非常接近国内大豆的总产量。到了第二年,国产大豆的「防线」被彻底击破,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大豆进口国。

表面上来看,选择进口大豆看上去利大于弊。具体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豆奶、豆油、猪肉等产品,变得琳琅满目,价格也更加便宜。

然而,粮食安全并不只是一个经济问题。尽管大豆不是主食,却牵动着很多产业链,在中国的粮食安全领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此前,中国大豆的产地和豆油压榨厂,主要分布在东北地区。自从进口大豆逐渐增加,并喧宾夺主之后,山东、天津、江苏、广东等沿海地区,兴建了上百个大型油脂加工企业。加上一系列国际贸易的政策影响,很多东北的大豆加工企业,逐渐停工或半停工,大豆加工行业进入了新旧更迭的时代。

加上大豆进口量的剧增、先进的仓储和物流体系,以及生产技术的提高,油脂企业的利润大幅上涨,资本的流入很快就迎来了高峰期。

在当年并不完善的国际贸易规则里,中国大豆如此依赖进口,并以不可遏制的势头蔓延,不得不让人隐隐感到些许不安。

危险紧随而至,第一个漏洞来自于资金链。

当时,中国油脂企业的资金周转模式比较固定:银行开出信用证,为企业支付进口大豆的款项;企业进口大豆后进行加工,并迅速将豆油和豆粕销售出去;企业所得收入,再用于归还银行的信用证资金。

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这种模式没有太大问题。但它就像后来的房地产一样,一旦某个环节出现纰漏,那么整个企业甚至行业,都将陷入困境。

另一个隐患更加不易察觉。油脂企业过于依赖进口大豆,原料来源单一,产品同质化严重,经营模式雷同,导致它们的抗风险能力非常差。

也许有人早就对此感到担忧,但高额的利润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也会让他们选择性忽视。

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风暴会来得如此之快。

三、危机

其实早在 2001 年,中美两国关于大豆贸易的博弈已经开启,只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那可能还算不上「危险的信号」。

争议始于转基因大豆。

尽管转基因大豆有一堆漂亮的数据背书,但对于我们来说,它的安全性仍然受到了质疑。甚至在十几年后,崔永元和方舟子关于转基因农产品的争论,仍然还能够掀起轩然大波。

而在转基因大豆的冲击下,中国豆农的收益也每况愈下。

不管是出于健康考虑,还是保护国产大豆和豆农,总之,2001 年 5 月,国务院出台了《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条例》。两个月后,外经贸部宣布,中国在无限制进口转基因产品之前,将会有一个「过渡期」。

眼看中国加入 WTO 在即,美国是全球最大的大豆出口国,中国又有着旺盛的大豆需求,如果对转基因农产品进行限制,美国将会损失一大笔钱。

2002 年初,针对《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条例》,农业部出台了相关细则和实施办法。随后,中美双方的领导人就此问题进行了协商,并最终达成协议,宣布进口转基因农产品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查。

表面上看去,这只是政策上的一些流程,而且摩擦也得到了解决,但「战争」已经在暗中酝酿。

此后,大豆的进口采购变得越来越透明,坐拥大量资本的国际炒家们,开始按捺不住了。如果说,此前取消大豆的配额限制是打开闸门,那么这一次,将是他们倾泻洪水的机会。

2003 年秋天,美国大豆大面积减产。

在国际市场上,人们普遍相信,南美的大豆产量也将大幅下降,届时,全球的大豆库存将难以维持市场需求。

同时,美国的一项报告称,中国对大豆、豆粕和豆油的需求,还将进一步扩大。因此,国际市场上的大豆价格开始攀升。

有些读者可能还有记忆,那年下半年开始,猪肉价格开始上涨,并且持续到第二年的 9 月,到达顶点后开始回落。至于回落的部分原因,也与后面发生的事情紧密相连。

当年年底,国家领导人访美,并安排了四个采购团一同前往美国,其中就包括大豆采购团。中国的大豆采购团主要是国内大型油脂企业,包括中粮公司、河南粮油公司、大连华农油脂公司等。

12 月中旬,延迟了一个多月的采购团抵达美国,在访问芝加哥商品交易所后,他们公开宣布,准备采购 250 万吨美国大豆,并且表示,如果价格合理,采购量将追加 250 万吨。

一次性采购 500 万吨大豆,这对于美国来说,无疑是一大块肥肉。

但资本的胃口可要大得多。如果能喝到第一口血,他们就会想,为什么不把它榨干呢?

2004 年初,国际炒家们开始肆意拉高大豆的美盘价格。大豆出口商也进行配合,大量发布虚假消息,夸大大豆的国际需求。

关于天气原因将继续导致美国大豆减产的消息,也铺天盖地到处散播。

还有一个事件,也间接推动了大豆价格上涨。2003 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国际船运量剧增,创下历史新高,进口大豆的运费也就水涨船高。

很快,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的大豆期货价格,就从每吨 320 美元暴涨至 391 美元,为近 15 年来的最高点,旋即又突破近 30 年来的记录。而芝加哥商品交易所作为全球大豆市场的作价中心,几乎决定着中国采购国外大豆的价格,每一次价格变动,都直接影响着中国的大豆市场。

对于普通的中国人来说,我们也许对这套金融体系毫无了解,甚至根本不关心。但是我们的餐桌上,食用油和猪肉价格的变动,这却是一个重要原因。

同时,炒家们也不忘大量购买套期保值,以期货交易临时替代实物交易,从而减少价格的不利变动可能给他们带来的损失。

我们再来看看当时国内大豆相关产业,正在面临着怎样的处境?

一、2004 年初,中国市场的豆粕价格持续高涨,在利润的驱动之下,油脂企业普遍增加了大豆的采购量。

二、不断有新的油脂企业拔地而起,国内大豆的加工能力急剧膨胀,这进一步刺激了市场对大豆的需求。

三、转基因农产品及外贸的一些政策变动,也放大了市场情绪,很多企业为了对抗不确定性风险,或者试图借此投机获利,纷纷加大采购进口大豆。

不久,中国采购团购买了大约 300 万吨大豆,很多国内油脂企业也纷纷跟进,签订了大量的大豆远期合同,「抢购」总共 800 多万吨大豆。并且成交价格都相对较高,到岸价更是每吨超过 480 美元。

这种情况下,增加大豆的采购量并无不妥,既有需求,又有利润,何乐为不为呢?只不过我们万万没想到,一边在寻求合作,另一边却在布置陷阱,一场「狩猎」旋即展开。

转眼就是春天,此前的消息并未得到印证,包括南美的国家在内,大豆产量没有出现骤降。

不仅如此,美国还出台了很多鼓励大豆种植的政策,北美大豆的种植面积增加了 200 万英亩。而美国的天气也十分「配合」,降雨及时,加快了大豆的播种速度。

大好形势之下,大豆的价格也自然开始大幅下滑。

好巧不巧,国内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情,也对大豆市场极为不利。

受宏观经济调控的影响,商业银行开始对榨油行业收缩银根,很多榨油企业开不出信用证,资金周转环节出现了问题。即便开出信用证,但由于此前大豆价格上涨,利润空间受到了压缩,甚至会出现亏损。不少榨油企业在资金链断裂后,无力支付贷款,那些远期合同也只好违约,最终不得不选择破产。

之前我们提到的漏洞,在此刻演变成真正的危机。

2004 年春天,亚洲暴发禽流感,中国未能幸免,畜牧养殖业受到严重影响,市场对于豆粕的需求急剧下跌。

也是在这一年,中国对铁矿石的进口进行了限制,加上对南美大豆的进出口低于预期,直接引发了散装货物海洋运费下跌,大豆价格进一步回落。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策划这场「围捕行动」的国际炒家们,开始收网。

从 5 月 20 日开始,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的美盘基金,急速从多头市场撤离,大幅减仓大豆期货。那些炒家们,因为巨大的差价,以及购买的套期保值,大捞了一笔。

在极短的时间内,国际大豆、豆粕和豆油的价格,纷纷大跌,其中大豆的价格最高下跌近 50%,跌至每吨 266 美元。

国内的油脂企业一时傻了眼。采购的大豆还没进入库存,价值就大幅度缩水。上一年,压榨 1 吨大豆,利润可以达到 1000 元。而这一年,按照当时港口分销价格计算,每加工 1 吨大豆,他们却会亏损 200 元以上。

国内的大型油脂企业中,只有九三粮油工业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九三集团」)等少数,在大连商品交易所进行了套期保值交易,从而逃过一劫。但其他的企业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说是哀嚎遍地也不为过。

至于那些擅自毁约的企业,则进入了外国商业的黑名单,甚至引发国际商业官司。尽管这让美国的一些大豆进口商损失不小,但国内企业付出的代价却实在太大。

更糟糕的是,大豆的价格还在继续下跌。

这些大型油脂企业,难道就如此任人宰割吗?

没过多久,他们准备反击。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场更大的阴谋正在酝酿,并将彻底改变国内油脂企业的格局。

四、阴谋

2004 年 5 月,中国 16 家大型大豆压榨厂的代表,在北京召开会议。这 16 家压榨厂的大豆压榨能力,占全国的一半左右。

他们的诉求很直接,要求国际大豆供应商降低大豆的合约价格,否则他们将会减少第二季度以及下半年的大豆进口量,并共享库存渡过难关。

对此,国际最大的几家大豆供应商,也来到了北京。他们没有妥协,而是进行了对抗:起诉中国进口商毁约,索赔金额高达 60 亿美元;联合抵制中国民营企业,对很多进口商不再提供报价;修改相关合同文本,对中国的大豆进口商更为不利。

双方的矛盾愈演愈烈。

所幸到了下半年,各大油脂企业调整策略,熬过最艰难的时刻之后,亏损得以好转。不过,整个 2004 年,中国油脂行业的利润也仅有 3.7 亿元,相比于 2003 年,减少了 18.2 亿元。

2005 年初,美洲遭遇恶劣天气,导致大豆大幅减产,大豆及相关产品价格上涨,国内榨油厂进入盈利期。但好景不长,4 月份之后,大豆压榨厂再次陷入困境,甚至比 2004 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这一次,那些国际大豆供应商,不再掩饰他们更大的野心。

2005 年 9 月,国际四大粮商之首的美国 ADM 公司董事长兼总裁,在华尔街发表的一份报告中称:「中国有投资机会。」

美国大豆协会中国代表处,也写信告诉他们的总部:「今年是进军中国、整合大豆的时候了。」这说明,他们对中国的大豆市场早就垂涎三尺,只是一直在等待最佳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一群饿狼扑了过来。除了 ADM,四大粮商中的另外两家美国公司,邦吉和嘉吉,也来势汹汹。

2005 年,邦吉收购他们在华的第一家榨油厂,山东三维集团旗下的大豆油厂。嘉吉也不甘示弱,除了已在广东东莞设有大豆加工厂,还即将在江苏南通设厂,每日加工大豆的能力将达到 1 万吨,这很可能成为中国最大的大豆油厂。

至于 ADM,他们很早前就开始在中国建了多家大豆加工厂,并与中粮展开了长期合作,在中粮数家下属企业中占有一定股份,现在他们把更多的资本投入进来。

此外,印尼、日本、泰国等多家粮油公司的巨头,纷纷踏足中国的粮油产业。

除了资金,外商还有更多优势。比如先进的设备和工艺,大大降低了大豆压榨的成本;他们在港口建厂,降低运输成本;自行采购并加工,减少大豆采购环节的成本;加上他们的经验丰富、信息通达、体系健全,可谓一时风光无限。

扩张如同野火蔓延。很快,ADM、邦基和嘉吉这三个巨头,就掌握了中国 30% 左右的大豆加工能力,另外还有其他外资总计控制了 10% 左右。

这些外商大规模收购或入股中国的大豆压榨企业,并不只是贪图加工利润,他们远比这贪婪得多。

他们的长远意图,是控制中国的大豆产业链。如此一来,国内的大豆压榨厂家就失去了价格谈判的筹码,他们向中国出口大豆的渠道便畅通无阻,而那些试图与他们对抗的路,也将被彻底堵死。

2005 年,中国的大豆进口量超过了 2600 万吨,再次创造记录。中国从美国进口的大豆,占据了美国大豆总产量的 10% 左右。

然而,大豆压榨能力急速膨胀,也带来了一系列问题。

首当其冲的,就是产能过剩。

更强大的生产能力与更多的进口大豆,随之而来的,就是豆油和豆粕产品多到市场消耗不完。当产能过剩后,豆油和豆粕的价格就会下跌,那么为了维持利润,厂家就需要增加大豆的采购量和加工量,降低整体成本,抢占市场份额,而这又会进一步加剧产能过剩。

最糟糕的时候,国内大豆压榨能力,已经接近市场需求的 3 倍。国家发改委连续发文,警告大豆产能过剩,但效果微乎其微。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而深渊的尽头,必然是一些竞争力较差的企业被淘汰出局。如此环境之中,哪些企业会被首先淘汰?毫无疑问,国内的中小型豆油加工厂,开始成片地关门倒闭。

2005 年底,国内采用浸出工艺压榨大豆的 596 家企业中,光常年停产的就达到 60%,最严重的月份,停工率达到 95%。

亏损的企业更是不计其数,就连成立 10 多年来一直盈利的九三集团,也在这一年出现了严重亏损。

巨头的垄断地位进一步加固。

到了 2006 年 4 月底,国内仅剩 97 家大豆压榨企业,能够常年稳定开工,其中 64 家是外商独资或参股。比如,国内市场上的粮油巨头金龙鱼,便是益海嘉里公司的品牌,益海嘉里属于新加坡丰益国际旗下,而 ADM 又是丰益国际的大股东。

至于其他较大品牌,比如中粮的福临门、益海嘉里的胡姬花,以及鲁花,背后多多少少都有外资的身影。

另外,中国进口大豆的货源,约有 80% 被控制在四大粮商手中。

至此,不仅大豆本身的价格、加工产业受到外资控制,就连下游的畜牧养殖业及肉食价格,也受到了严重波及。

国内那些辛劳的大豆种植户,也在进口大豆的冲击之下苦不堪言。2006 年,中国豆农减收 34 亿元,近 120 万农民受到影响。四大粮商又趁火打劫,收购了很多中国的大豆种植企业。

他们甚至从中国的大豆危机入手,进军包括菜籽油、花生油等在内的整个食用油市场。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颗大豆的事情了,而是关乎整个粮食安全领域的困境。

难道我们就任由外资在中国的大豆及相关产业横行吗?

五、对抗

2004 年的这场「大豆危机」,成了全行业挥之不去的梦魇。

中国的粮油企业普遍认为,他们之所以屡次在高价点从美国买入大豆,离不开美国的人为干预。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大豆进口国,却没有大豆的定价权,这很难让人相信其中没有「内幕操纵」。

美国相关方面则表示,所有的数据都是真实公开的,大豆价格的波动由市场决定。至于 2004 年美国大豆的产量,并未如「预测」中那样大幅下降,也仅仅是因为对天气、灾害因素的误判。

2005 年 1 月,北京长城饭店,美国大豆协会、美国大豆基金会和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的代表们,聚集于此,举办了媒体见面会。他们此行的名义,是与中方共同召开「中美大豆贸易研讨会」,但这最终还是变成了他们的「推介会」。

同一时间,美国商务部长访华,主题是中美贸易问题。

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美国的说辞没有任何新意。但不管事实究竟如何,在国际贸易的舞台上,彼时的中国,确实是个经验不足的年轻参与者。

这是一堂昂贵的「贸易课」。中国的相关部门和行业,痛定思痛,开始寻求自救之道。

2006 年 6 月,由国务院牵头,商务部和农业部等参与的一份发展大豆产业的报告,获得国务院批准。针对外资并购的现象,报告称「依据法律,有所管理」。

几份来自专家和粮食局的报告,也被提交到农业部。他们希望国家对进口大豆进行更加严格的管控,在议价上掌握更多的主动权;呼吁成立大豆产业协会,对大豆进口实施统一对外、集体采购的制度,打破一些跨国公司的垄断;通过税收优惠等政策,重点扶持国内的大豆种植和豆油压榨企业等等。

这些想法固然是好的,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最难的是国产大豆,受限于耕地、技术以及进口大豆的冲击,产量一直难以提高。如果一味增加大豆种植面积,那么代价将是更大的粮食缺口。

大豆产业协会已经筹备了四年之久。在外资的干扰下,国内相关企业之间的厮杀也异常激烈,彼此之间的利益纠葛十分复杂,种种矛盾导致了大豆产业协会的难产,直到 2007 年才正式成立。

当然,国家相关部门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去改善这种受制于人的处境,那么必然会有相应的动作。

2008 年,国家发改委出台的《关于促进大豆加工业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可谓意义重大,是中国政府从战略高度上,对大豆及食用油进行的策略指导。

《意见》不仅指出豆油行业加工能力过剩、内资比例偏低、原料对外依存度过高等问题,还提出了一些非常有效的措施,比如调整大豆加工行业的准入条件和产业布局,建立引导大豆有序进口的安全保障机制、大豆商业周转储备制度,发展和完善大豆期货市场等。(该《意见》中对于外资的限制,于 2017 年被取消。)

尤其是大豆期货市场,早年并未在国内受到高度重视,以至于在金融层面上,一再被外国的资本所左右。

另外,中国政府还出台了行政限制措施,制定了豆类作物的最高价格标准,很快就让大豆价格下降了三分之一左右。同时,加大对国产非转基因大豆的收购补贴,以鼓励国产大豆的种植。

此后,在多份关于国家粮食安全方面的长期规划中,大豆都受到了特别关注,以防止 2004 年的大豆危机再次出现。而在国家的粮食储备中,大豆和豆油也格外受到了重视。

不仅仅是大豆,随着全球的粮食安全问题日益严峻,各个国家之间不断爆发「粮食战争」。比如 2008 年前后,经过多重因素酝酿,全球爆发了一次大规模的粮食危机。

当时,世界农产品价格普遍上涨,很多国家限制了小麦、玉米等主要粮食的出口,不少国家还发生了一些暴乱事件。

美国的一些粮商巨头,企图故技重施,通过金融市场呼风唤雨。他们准备在中国的小麦和玉米上做文章,再进行一次「收割」。

只不过,这一次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变成了他们自己。

在经历那场大豆风波后,中国已经暗暗布置了应对措施。2007 年底,当小麦和玉米价格疯涨之际,中国动用了储备粮,每隔一段时间,就投放大量粮食到市场,以稳定国内粮食的价格,遏制恐慌。

在国际市场上,小麦和玉米的涨幅高达数倍,而中国的价格涨幅还不到一倍。

但那些炒家们贼心不死,疯狂收购市场上的粮食,营造出主粮供不应求的假象。然而,他们大大低估了中国的粮食储备。

当时,有消息称,中国的粮食储备完全足够中国人民吃上一年。那些资本巨头,完全摸不清中国粮食储备的具体数量。

中国政府还通过加大补贴等方式,鼓励农民种植粮食。进入夏天之后,中国的粮食,尤其是小麦,实现了大丰收。

在经过数月的鏖战之后,资本巨头只好悻悻而归。不久,中国粮食的价格逐渐回到了正常水平。

我们对主粮并不担心,但大豆及豆油市场的政策效果,并没有立竿见影,毕竟外资企业已经在中国扎稳了脚跟。2011 年,中国大豆压榨行业的产能仍然是需求量的 2 倍,全年开工率只有约 50%,外资仍然控制着 80% 压榨产能。

2011 年 12 月,国家发改委颁布《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2],对大豆、菜籽、大米等粮食加工产业,实施了外商投资限制,限制性措施多达 180 余条。

光有政策还不够。

在受到外商的强烈冲击之后,中粮集团、中储粮集团、鲁花集团以及九三集团等企业,也不断在国内大豆压榨市场上「攻城略地」,建立并发展自己的粮油品牌。

比如,在 2009 年 4 月下旬,中粮集团投资 40 亿元人民币,开始在天津建设大型粮油综合基地,并配套建设 10 万吨级粮油码头、铁路专用线和 60 多万吨的仓储。

黑龙江的九三集团,也在大连、天津等地建设新的工厂。值得一提的是,这家老牌内资油脂企业,被外资觊觎已久,他们多次想入股九三集团。但即便是在经营最困难之际,多家工厂停工,九三集团也没有妥协。

虽然在大豆原料上,进口大豆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但在逆境中顽强对抗的中国企业,配合着更加完善的国际贸易规则,至少不会在价格上完全被动。

与此同时,中国进口大豆的渠道,也从过于依赖美国,到增加巴西、阿根廷等国家的比重,甚至还从俄罗斯进口部分大豆。多渠道的开展,也有利于加大中国在进口大豆中的议价权。

如今,中国的食用油市场,仍然被外资占据一半以上。比如光我们熟悉的「金龙鱼」品牌,就保持着中国食用油市场 40% 的占有率。其背后的外资企业益海嘉里和 ADM,旗下还有「胡姬花」、「香满园」、「海皇」、「欧丽薇兰」、「丰苑」、「金味」、「锐龙」、「洁劲 100」等众多品牌,涵盖数个粮油领域。

这种局面难以在短时间内得到转变。未来,粮食安全问题将越来越重要,振兴国产大豆及相关产业,依然任重而道远。

注释:

[1]金龙鱼、胡姬花均属于新加坡益海嘉里旗下品牌。福临门属于中粮旗下品牌,益海嘉里的董事、总裁穆彦魁,是中粮三家子公司的董事,这三家子公司均有生产福临门系列食用油。鲁花是山东民营企业,益海嘉里的董事、副总裁牛余新,同时是鲁花三家食用油生产子公司的董事。

[2]《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的限制性措施,在往后几年内,因形势变化而逐渐减少。2019 年,该文件被废止。

 

参考资料:

《中国统计年鉴》,国家统计局

《国内两次大豆风波的成因和对策》《我国食用油加工行业现状及发展建议》,中国油脂杂志

《中国大豆行业协会难产》《大豆帝国产业链最后一环:外资收编本土压榨巨头价格战》,21 世纪经济报道

《大豆产业暂无能力推动「铁矿石式谈判」》,中国经营报

《粮食危机与大豆战争》,商界杂志

《从大豆危机看食物主权》,南风窗杂志

《一颗大豆如何影响经济:粮食危机与大豆战争》,澎湃新闻

《国际大豆供求背景下的中国大豆贸易研究》,北京林业大学,谭林

《外资对中国大豆产业的影响及对策分析》,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米继承

《中美大豆生产成本及收益比较分析 》,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刘爱民

《中粮:对话外资》,中国企业家杂志

《中美大豆竞争力分析》,河北经贸大学学报

《中美大豆贸易:反思危机求共赢》,经济日报

《美国人给我们上了「贸易课」》,中国经济周刊

《2004 年「大豆风波」带给我们的思考:「中国优势」为什么变成了「中国劣势」?》,管理科学与中国经济安全专刊

《外资在中国粮食市场大举布局》,中国民商杂志

《转基因大豆的前世今生》,凤凰网

《九三粮油孤岛靠岸》,经济观察报

其他公开发表的文字、图片、视频、数据等资料备案号:YXA1J6vRpGesk89OQmbtJ40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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