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宫宴,万国来朝,穿越女一身白纱,清丽脱俗。
她说,我世家豢养府兵,垄断学塾,是天下的祸害。
说我久居后宅,见识浅薄,不堪为太子良配。
呵,不过是个穿越女,怎么斗得过世家贵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
要知道,这太子,可是我定的。
1
一直以来,离国三大顶级世家大族之间便流传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每一百年,这个国家便会出现一个穿越女,穿越女文采斐然,博古烁今,但,也仅此而已。
而如今,距离上个穿越女出世,刚好一百年。
我,便是这三大世家之首,谢家的嫡女,谢宁。
一出生,我便定下了婚约,及笄之后,入主东宫。
彼时,天下初立,太子都还未定。
新帝便是用这种方式向我谢家承诺,以后由我谢家来定这离朝的下一任天子。
2
我幼年丧母。
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便迎娶了另一大族的旁支嫡女为继室。
那时我还年幼,只知道母亲不在了,父亲要娶新妇,我很是害怕和伤心,这时唐霄出现了,他握着我的手,递给了我一块饴糖,告诉我,选他做夫婿,以后他一定对我不离不弃。
我不知道我的择婿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不离不弃,我就觉得他的手很温暖,让我想起了母亲,于是我拉着他跑到大堂,当着离国所有士族的面告诉我父亲:
「爹爹,我要选这个哥哥当夫婿。」
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好,别说夫婿了,你想要星星爹爹也给你摘。」
第二天,四皇子被册封为太子的消息便传遍了天下。
3
距离那次订婚已经过去 5 年。
今年,是我及笄之年,也是新一代穿越女出世的一年。
宣照十年,三月初五,天生异象,九星连珠。
不到一月,便传出消息。户部侍郎江家庶女江月璃落水之后,改头换面,不再痴傻,游园会上一首「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震惊四座,一时之间,江家才女之名传遍京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倚在庭院中的躺椅上,捻着一袋鱼食,随意向池中撒去。
我那小继侄女,王青青坐在一旁的条案上调笑道:「我的亲亲表姨母,您可真淡定,人家游园会上可是和你的太子哥哥诗词歌赋,有来有往呢。」
「知道了。」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穿越女特质一,一来异世,必搭上王公贵族,都是老性情了。
喂完鱼,我便起身,向青青说道:「下个月千秋宴,王家便会为你择婿,与其在这好奇他人,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
听我说到自己的婚事,小姑娘不耐烦起来,拿起茶几上的糕点作势要跑,跑之前还不忘揶揄一句:「你这么不在意,小心哪天就变天了。」
鱼池波光粼粼,微风拂过,吹得天上云卷云舒。
我低头瞧着那些夺食的小鱼,喃喃道:「若不顺我心意,这天,变一下又如何……」
4
四月,人间芳菲始出,正是离国建国的日子。
年初宫中便广发诏令,邀各国士族于今年四月进宫朝贺,名千秋宴,寓意离国功业千秋万代。
当天,我穿着族中准备的礼服随祖中女眷入宫,一踏入大殿,便看到我的未婚夫,如今离国的太子正在跟一女子嬉笑,想来那便是江家的庶女江月璃了。
她身着白纱,秀发披散,略施粉黛,在一众精心打扮的贵女中显得格外出尘。
见我来了,刚刚还围着江月璃夸赞的新贵女娘们便突然噤了声。
好歹还是定了亲的未婚夫妻,见面不打招呼也确实说不过去,想到此,我便施施然向唐霄走去:「许久不见,殿下……」
「阿宁,你别多想。」不等我打完招呼,唐霄便先解释道,「江小姐想法独到,与之相谈,总觉得豁然开朗。阿宁,你久在内宅,有时难免坐井观天,你和江小姐聊聊,想必你也会喜欢她的。」
边说还边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从小到大,他犯错争辩时便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我看着唐霄,良久才说道:「先声夺人,殿下,这是当初我祖父教你的朝辩之法。但想必祖父也教过殿下,心虚者最为色厉内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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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我不再理会唐霄难看的脸色,转身便想往谢家的席位走去。结果还不等我迈步,一道白色的人影拦在我身前:
「谢小姐的大名,月璃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才知外界所传不实,谢小姐的风姿,那些传言不及万分之一。」
江月璃拦在我面前,浅浅施了一礼说道。
穿越女特质二,大宴之上必与贵女打机锋。
我抬眼看了看她,说道:「江小姐,过奖了。」
见她还不让路,我好意提醒道:
「江小姐,要开席了,三品以下家眷的席位在外围,你现在往外赶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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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璃没想到我会这么直白地对她不客气,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讥讽道:「谢小姐似乎对我有敌意,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讥讽完,还不忘看看周围人的反应。
我知道她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周围的权贵们因她的这一句讥讽对我指指点点,期待着我气愤地和她争辩,然后展开一场所谓的宅斗。
可惜了,我姓谢。
都是士族大家,周围的贵女们一听她这话便知她想编排我,纷纷低下头去,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见无人附和,江月璃便将问题抛给了唐霄,略带委屈地说道:
「殿下,想必谢小姐是误会了什么,还请您帮忙解释一二。」
可能是之前我对唐霄说的那番话让他丢了些面子,如今听到江月璃这样说,便想振一振他东宫的威仪,他拿出一副中正主君的模样对我说道:「谢宁,你善妒不明理,回去抄十遍女戒吧,之后也好为中宫表率。」
「呵。」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一声嗤笑从殿外传来,「四哥怕是这些年在东宫待久了,听多了阿谀奉承的话,便忘了自己这个太子是怎么来的了。」
人随声至,一少年自门外而来,身着战袍,腰系长刀,发冠微散,在这熙熙攘攘的王公贵族中,显得恣意又张扬。
这,便是如今赫赫有名的少年杀神,齐王唐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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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来人,我下意识便向后退了一步,因为不出意外的话,这杀神,应当是恨我的。
在我择婿前,唐瑾本是离皇属意的太子,他天资聪颖,天生将才,未及弱冠便带领军队平叛前朝余孽,收复了蜀地十二城。
我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天家皇子携功归朝,满城红袖招,少年穿着战袍打马进城,身后众将领跟随,身上是连夜赶路的风尘,脸上却是得胜归来的笑意。他于御皇道前勒马,通体乌黑的汗血宝马被勒得前蹄飞起,马啸之声响彻天际,少年青丝飞扬,烈日光辉顺着这新朝城墙映在他脸上,端的是踌躇志满,少年得意!
但是,只得意了一天……
次日,我父为我求亲,四皇子被封为太子的消息便传遍京都。
应是离皇觉得确实对不起自己这宝贝儿子,太子获封一个月后,便加封唐瑾为离国建朝以来的第一位一品亲王,永世承袭。
但终究只是亲王,还是伤了少年人的心。册封礼毕后,这位齐王便当场自请南下,坐镇平南军。
他走的那天,父亲为了不与他结仇,让我出城相送。
京都城外,唐瑾马侧而立,我端着继母准备的礼物颤悠悠走近他,说道:「齐王殿下,爹爹让我告诉你,雄鹰自有其天地,您还大有可为。」
听见此话,唐瑾一把将我手中礼物打落在地,笑骂道:「断我前程者劝我大有可为,这世道可真是讽刺。」
十岁的我从未打过这样的交道,一时间便愣住了。
见我傻傻地站着,也不反驳,唐瑾气急反笑,使劲地拍了拍三下我的脑袋,叹息道:「算了,跟你个小姑娘说什么,你也什么都不懂,大概也是情窦初开被人利用。」
好像是越想越明朗。
他抬头望了望天,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也是,现在事已至此,不如自去找一番天地,事在人为,成王败寇还未成定局!」
说完,他便起身上马,恰是初春,春风送暖,唐瑾打着马向我走近,低头取下手上的佛眼手串丢给我:「谢家小姑娘,眼神打小就不好的话,得治!五年之后我必返京,希望那个时候你有双明眸慧眼。」
然后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这条送宾道,迎来送往,千百年来见证了许许多多的英雄过往,我追到送宾道中央,大声向唐璃叫道:「你的礼物,没有拿!」
少年的声音,从大道的远处传来:「五年之后,我亲自去谢家取。」
之后的几年里,我时常听到他的消息。
宣照六年,齐王整顿军纪,连斩数名渎职将领。
宣照七年,齐王率平南军,连攻五城,收服南疆布依族。
宣照八年,永林郡叛乱,齐王中计被围,鏖战三天,连斩数百人,获援后,率平南军屠尽郡守满门。
至此,少年杀神一战成名!
8
如今,刚好是唐瑾走后的第五年。
唐瑾满身风尘,应当是刚回京便直接来了宴席。旁边的小黄门见他战袍都还未来得及换,便急忙迎了上去:「殿下这宴席马上就要开场了,您咋还穿的这身,快随小奴下去换了吧。」
唐瑾看了看自己身上,也觉不妥,抬头对我说就句:「小姑娘,等我。」便急匆匆去换衣服了。
他这一句交代,刚刚还觉得自己有点理亏的唐霄突然又觉得自己可以了,当着众人手指着我说道:「谢宁,你不守妇道,居然与孤的兄弟暗度陈仓!」
我皱着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道:「太子殿下,齐王离京五年从未返京,您是知道的吧。」
唐霄还欲指责,便听见一道慈爱又威严的声音响起:「霄儿,你与阿宁在说些什么呢,这么难舍难分的。」
转头望去,原是陛下带领着世家朝臣入殿了,父亲落后陛下半步随行在侧,再一旁,站的是王李两家家主和离国的开国将领。
陛下问话,唐霄不敢再提刚刚让我抄女戒的事,乖乖答道:「父皇,儿臣……只是在与阿宁闲聊。」
听到此,陛下也不多问,只说:「千秋宴上,来人众多,照顾好阿宁。」
言毕,一眼扫到了站在一旁的江月璃。
江月璃一身白衣,在这大殿中确实很惹眼。见到陛下在看她,江月璃立马上前自我介绍道:「陛下千秋,小女是户部侍郎江鹏程之女江月璃。」
陛下皱着眉,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嫌弃地说道:「既是侍郎之女,就滚到外面去,大喜的日子,整得像奔丧的,晦气。」
说完便带着众卿向主位走去。
留下江月璃一脸惨白地待在原地。
9
不得不说,离国的内侍效率真高。
不一会,江月璃便被请出了大殿。
不多时,陛下便宣布宴席开始,今年是离国建国的第十年,新国初立,大小战乱仍是不断,幸好在这第十年初堪堪盛世之景。
千秋之宴,万国来朝。
大殿之上歌舞升平,各国士族觥筹交错,这样的宴席待久了确实让人觉得胸闷。恰好我那小侄女是个好动的,不一会便来邀我出去走走。
自偏门而出,便是这离朝皇宫的后花园。这座皇宫始建于千年前,千百年来,王朝更迭,世事变迁,不变的是这花园中的争奇斗艳。
出来透气的贵女不止我们两人,拐过一座假山,便见一群年轻男女聚在一起玩飞花令。其中一抹白挥斥方遒,很是惹眼,走近便听见不知是哪家的少年郎不停地吹捧道:「江小姐真是女中文豪,离国第一才女之名真是非你莫属,在下佩服。」
然后另一略显得意的声音不禁响起:「王公子谬赞了,王家也是百年世家,世家底蕴月璃不敢媲美。」
原是江月璃又在「背诗」了。
10
不想应付这种麻烦场面,我拉着青青转身欲走,但是一转身便听见那令人烦闷的声音在后响起:「谢小姐,既然来了,怎么又要走呢,月璃确实仰慕谢小姐风姿,今日也是缘分,还请谢小姐赏光。」
我还未出声,青青这小姑娘便忍不住了,拉着我转身就往那人群聚集的水榭边走去,边走边说:「你个三品官员之女,怎么说得好像这皇宫是你家一样,江小姐不会说话便回去多看看书,我王家藏书百万,江小姐要是感兴趣,尽可上门取阅。」
江月璃看我被青青拉到水榭,嘴边浮起一抹得逞的笑意。我是真的不懂这些穿越女,要是想吵架可以去菜市,为什么一定要找名门贵女。
见我前来,在座的各位士族子弟纷纷起身行礼。
一踏上水榭的台阶,便听江月璃开口道:「谢小姐,今日我们在此作飞花令,还请谢小姐指点一二。」
「不会。」我寻了个离水近的地方坐下说道,江月璃像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不会,一时之间愣了愣神,又强颜说道:「谢小姐怕是在说笑,谢家千年底蕴,您又是直系嫡女,怎会连这闲情逸致的诗词歌赋都不会。」
我淡笑:「你也知,是闲情逸致。世家培养女子,为的是为一族主母,掌家族兴衰,故而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是有闲情才学。」
随即,周围其他世家子弟也是出言附和。
见此,江月璃只得悻悻道:「既如此,谢小姐博闻强识,我们刚好缺一裁判,谢小姐在一旁裁决可好。」
「可以。」我知道,江月璃现在就是恶狗见肉包子,不答应她,她便会一直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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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轮飞花令开始,人间四月恰逢春,这一轮的主题便是春。
江月璃飞快在纸上写下「胜日寻芳泗水滨,天边光景一时春」,写完便挑眉看我,「谢小姐以为如何?」
「很好。」我端起茶杯浅饮道,「只是江小姐,最后一字,改为新可能更好。」
「天边光景一时新,妙啊。」听见我这么说,周边的士族子弟不禁斟酌起来,其实这句诗最后应当确实不是「春」字,想必是江月璃只背不品,背岔了。
江月璃回忆了一下,想起确实是「新」便懊恼起来,同时看了看我,略带着一些慌张低声询问我道:「这首诗,你知道?」
我看着她探究的眼神,想来是把我当成跟她一样的穿越女了。我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更押韵。」
改成春字,确实连诗词的韵律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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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口舌,我确实觉得无趣,便想起身去其他地方看看。想到此我拉着青青起身便走,见我起身江月璃也未阻拦,跟在我们后面。待到无人之处,江月璃终于忍不住,问道:「谢小姐可曾自责?」
她这一问,来得莫名其妙。
我心里不禁翻了个白眼,真是层出不穷,穷追不舍,有这毅力,她去干些什么不好。
见我不答,她继续说道:「谢王李三大世家掌天下兴衰,历朝历代,天下学子一半出自世家。你们豢养府兵,垄断学署,你有没有想过,若无世家,这个国家会更加兴盛强大!」
「还有,」似是有很多的不满与不忿一直积在心中想要一吐为快,「你天天居于后宅,一生为了所谓的家族兴衰,也不为自己而活,你不觉得可悲吗,你与太子殿下并不相爱,甚至你可能都不懂什么是情爱,却要强嫁于他,你不觉得可憎吗?」
「你爱太子?」我盯着江月璃因情绪波动而略有充血的双眼,忍不住问道。
「对。」似是终于直面心意,江月璃激动而面带笑容地说:「我初见他,也是在一场宴会上,他护我,怜我,对我以君子之礼相待。他与我论家国兴衰,他认同我所思所想,我以前曾碌碌无为,不辨前途,只有他打从心底地欣赏我,我……」
「月璃。」不等她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说完,一声感动的呼唤便从身后传来,「我从不知,你也对我情深至此。」
原是唐霄带着一众藩国臣子而来。
「也?」我平静地望向唐霄,「原是,两情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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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下定了决心,唐霄略带抱歉地看向我:「阿宁,我知道你对我并无情意。但是我确实喜欢月璃,既然如此,你何不成全我们,我仍会娶你,给你太子妃乃至皇后的荣耀,只是……」他后面的话没说我也知道,只是之后我只是皇后,不是他的妻子。
闹剧演到这里,我终于有了一丝怒气:「唐霄,我以为你知道。我们的结合从一开始便是一场为了天下万民的合作。谢家以千年世家之名助新朝稳定,而新朝也可集世家之力兴天下昌盛。」
见不得自己心中的天骄被人这样质问,江月璃大声呵斥道:「大胆,你就算是谢家嫡女,怎可直呼殿下姓名!」
我淡漠地看向她:「你恐怕不知,这皇后的荣耀本是我生来便享有的,倒是他这太子之位,才是我给的。」
「谢宁!你放肆!」被我戳中痛处,唐霄气急败坏,「你谢家为断专权,这个王朝是我唐家打下来的,不是你们谢家!你们谢家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天天逼我学这学那,女儿为后,家中族老为帝师,你们谢家真是打的好算盘!」
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容颜依旧,但神态已是面目全非。曾几何时,这番咄咄逼人的唇舌也在我伤心困顿时予我以安慰。为着那一次的温情,我在父亲明言其或不堪为君时,拜托祖父授其以帝王之道。
世家之女,特别是世家嫡女的婚姻确实不为个人情爱,因为世家累累至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享钟鸣鼎食之福,便需担钟鸣鼎食之责。我曾以为,不谈情爱,至少之后我与唐霄能相濡以沫,互相理解,但终究,是天不遂人愿。
想到此,我便觉得有些失望加心累,说了句「成全你们」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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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青青见我有些郁结,便变着法地逗我开心,这个小姑娘古灵精怪,但她也是负累之人。我看着青青:「今日,他应当也来了,你去见见吧。若这次择婿你实在不愿……」
「你不用说了,我与他本就不可能了……」才十四岁的年纪,刚刚情窦初开,便知自己与意中人难成眷侣,也难怪这小姑娘少年老成。
我终是不忍:「你还年轻,未来怎样还未可知,去看看也是好的。」
说罢便带着丫鬟向反方向走去,世家嫡女婚姻不可自主,但我希望,至少我亲近之人,能在可及范围内争一丝可能。
带着思绪,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荷塘边,恰逢傍晚,夕阳西斜,两华衣男子恰好立于一旁,一黑一白,相得益彰。
正是唐瑾与前朝名将顾秋之子,顾平生。
说起这顾平生,也是个可怜之人,十二岁之前其父为前朝第一名将,离国大军逼城之时,顾秋为了京城中的无辜百姓不被屠杀,自开城门迎新军入京。之后携一家老小三十二口人于家中自焚殉国,只于城东归林寺留下一幼子,这便是顾平生。之后新朝初立论功行赏,封顾平生为永定伯,以安前朝归降君臣,只是,当朝的人们都知道,这顾家可能之后便只有这个爵位了。
我和丫鬟茯茶还未走近,便看见唐瑾兴冲冲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水中砸去,石块在水面上溅起一阵阵水花,砸完还一脸兴奋地对顾平生说道:「平生,你看,我就说,我打水漂,至少十二下。」
我低头扶额,当初不小心将这家伙拉落帝位,后又听闻其杀神之名,我还以为他受挫之后消沉了,这些年心中一直有些许愧疚,没想到……还是这么白目。
唐瑾转身又欲捡一石子,结果就见到了站在柳树下的我,刚刚还在玩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捡起石子在手上抛玩道:「小姑娘,既然来了,在那站着看有什么意思。来,你瑾哥哥教你打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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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在少年手上忽上忽下,恶趣味十足,少年立在池边,明明是杀神,却通身透着一股上位者的正气,怪异又和谐。
可能是刚刚那场闹剧,确实扰人心绪。我鬼使神差地走向唐瑾,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石子:「打个水漂,这有何难。」一把将石子扔入水中,咚的一声响起,石头在哪里落下就在哪里沉下……
这一幕似乎戳中了唐瑾的笑点,他指着池中的水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就连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顾平生也弯了弯嘴角。我一时羞愤,直接坐在了岸边,捡起地上的石头便往池中扔去,捡一个扔一个,不带任何的章法,也不为什么水漂,仿佛就是为了发泄。
见我如此,唐瑾走到我身旁蹲下,扯下身上的玉玦,双臂环绕着,抬起我的手道:「都说了,哥哥教你。」热气在我耳边环绕,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我手中飞出,一起一落,惊得池中锦鲤跃起。
这个唐瑾,不太对劲。
一回来好像就显得和我过于亲密,离朝皇族虽然只有十年,但是该有的宗教礼法建国之后也都有补上,他不会不知道,我们这样,过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眼神微沉,问道:「齐王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唐瑾见我如此,也不生气,反而清风爽朗地笑起来:「我以为我做得够明显了。」
「我在……勾引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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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行为孟浪却举手投足又清风朗月,千人千斩却又看起来一身浩然,明明野心昭然若揭,却又让人不生反感。
霞光之下,波光粼粼,少年身着黑色的亲王朝服,身后是这四月的草长莺飞。
果然是,春风妒少年。
又一次,我被唐瑾弄得手足无措。虽知道他这样大概不是因为对我有什么心思,而是为了那太子之位,可话语如此直白,还是让我有些慌乱。
正当我在思考该怎么反应时,青青恰好来寻我,我像找到了救星,一把推开唐瑾,走到青青身旁。
小姑娘的眼神延伸,望见了岸边的另一人。
「顾先生,近来可好。」
顾平生刚刚一直未曾出声,我差点忘了,他还在。顾平生转过身来,朝青青双手合十道:「王小姐,别来无恙。」
合十礼,许佛生。顾平生一直只对青青如此行礼。
青青眼中渐生悲戚:「今日我找了你许久,是想告诉你,父亲为我选中了夫婿,平州大将军之子路致,大将军年事已高,下月我便需前往遥城完婚。」
说完,便也遥遥回了一个合十礼。这是青青第一次回他以合十礼。
隔得很远,我看见,顾平生的合十礼微微抖了抖。
我握着青青的手,很是心疼,不知道为何只一下午她的亲事就定了,还定得这样匆匆。
青青十二岁时贪玩,元宵节上被歹人所掳,歹人掳人后恰逢大雨,露宿归林寺,之后便是老套的英雄救美。由于惊吓过度,青青一直无法开口说话,就这样,在归林寺住了三个月,顾平生也照顾了其三个月。直到,王家家奴来归林寺上香看见了青青。
贵女终是归家,但是芳心已然暗许。
只是王家嫡女不会嫁与前朝旧臣,皇家也不会允许前朝名将之子迎娶世家嫡女。
有情人难成眷属。
轻叹一口气,我便拉着青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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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宴结束当晚,我便去了父亲书房。
「父亲,我想退婚。」
父亲坐在案几旁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
我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心中早已为唐霄列了不堪为君的种种罪状,却不知都不用说出口。
见我面带疑问,父亲笑道:「当初你要嫁给唐霄那小子我就不是很赞同,但想着既然你喜欢,多教几年就是了,但不是为父说你前人的坏话哈,那唐霄是真的朽木不可雕……」
之后,父亲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跟我说了整整一个时辰他和祖父这些年教导唐霄的心酸。出门时还塞给了我一大沓银票,叫我不要太伤心。
翌日,我便带着侍女出了门,实在是,这银票太多了。
千秋宴正宴刚过,之后各家各族还会自行举办各类宴会以庆贺,林林总总延至月余,故前来庆贺的各国使臣都仍未离开。
行至贤客楼,恰好遇到了也是出门散心的青青。
「阿宁姐姐。」青青淡笑着跟我打招呼。
以往因为我继母在王家辈分大,这姑娘总是调笑地叫我表姨母,如今一场订婚倒是让她沉稳了起来。
我应了一声,便与她一同进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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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内人满为患,原是今天有策论会,恰好天下才子聚集,迎面一望,聚贤台上一位青年正在激动地阐述天下初定这新的大离朝应怎样平定安邦,在他讲到「当今首要之事便是大力恢复农桑」时,一声不合时宜的「不妥」在一旁响起。
一青衣男子大步走到台前,正是女扮男装的江月璃。她身着男子长衫,头发挽起,耳垂上的耳洞却清晰可见。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姑娘还真是……能作啊。
江月璃一上台,台上的学子便看出了她是女子,但碍于礼节也没有戳破,只是浅浅拱手道:「这位公子有何高见。」
江月璃自信一笑:「当今首要之事应是废除世家!」
此话一出,贤客楼内一片哗然,看见群众的反应,江月璃也甚是满意,继续道:「世家垄断田地,把握仕途,致贫寒者无缘登天子之门。人生来平等,无需这世家门阀将人分作三六九等,千年糟粕,今当取缔!」
一阵寂静。
青青站在一旁说道:「阿宁姐姐,你挖她祖坟了?」
我淡然道:「她自己挖的。」
台上的学子终于反应过来,终究也不再客气,反驳道:「姑娘说笑了,您说世家垄断田地,可事实上若不是世家派人开垦,很多田地至今荒芜。您说世家把握仕途,可若不是世家,我们这些学子求学无门,朝堂之上也尽是皇亲国戚。您说人人生来平等,那为何,您可以衣食无忧地在这高谈阔论,而她却要在这卖花。」
学子,一手指了指一旁的卖花女。
江月璃欲还想再说什么,突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嘴角一笑:「世家之事终究还是世家之人最为了解,谢小姐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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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所指,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门口的我们。
再也不能一旁看戏,我带着青青走入厅中,让小厮上了壶茶,才道:「江小姐如今官至几品,抑或说,江小姐可曾读过什么书?」
江月璃不明白我为何这样问,反问道:「我读什么书和取缔世家有什么关系?」
大堂内才子聚集,听见我这样问一瞬间便反应过来了是为何。
「听闻江小姐三月之前还很痴傻,如今恢复不过月余便开始指点江山。此前你曾说我天天居于后宅,我也奉劝江小姐多出去看看,看看世家是否真的欺压百姓,看看我世家子弟是否天天居于内宅。朝政并非儿戏,江小姐既然没有为官从政的经验,那便……多看看书吧。」
话毕,厅内学子也是一脸赞同。他们虽大多也无从政经历,但耳濡目染,或是学读史经,才敢出来大议朝政。此前便对江月璃所言不赞同,如今得知其此前痴傻,更是觉得其所言疯癫。
眼见情势不对,江月璃还想说什么。
一道玩味的声音从二楼传出:「江小姐欲取缔世家,江大人可知道?还是说这是皇兄的意思?」
20
唐瑾背着手从二楼走下,身后跟着的一脸淡漠的顾平生。
见到唐瑾,刚刚还有点慌张的江月璃突然又淡定了起来,拱手道:「见过齐王。小女子刚刚那番话无任何人授意,齐王亦为离国皇族,难道不觉得世家,太过掣肘?」
说完,觉得自己仿佛猜中了唐瑾的心思,面上一脸自信。
唐瑾笑了一下,一挥手将旁边桌上的茶壶扫到了江月璃脚下,热水溅在江月璃下裳上,惊得她尖叫连连:「齐王殿下这是何意!」
唐瑾斜倚在楼梯上,转了转手臂说道:「没什么意思,就是看看,我这肘,掣不掣。」
嘴上说着玩笑话,眼神却带了些冷。
可能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江月璃的眼中突然带了一点泪,显得异常可怜与委屈。美人委屈,必有护花使者。
果然,小厮还未来得及收拾,在江月璃侍女的带领下,唐霄便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贤客楼。
一进门,看到江月璃身上的水渍,气都还没喘匀的他就指着唐瑾道:「七弟,你好大的胆子!」
唐瑾抬脚向我们这边走来,路上抬眼望了他一眼:「臣弟不知,皇兄何出此言。」
一国亲王惩治一个庶女,算哪门子的胆子大。
气喘匀了,唐霄也反应过来了自己言语中的不妥,补充说道:「七弟这样对一个女子,确实不是君子所为。」
看见唐霄如此明目张胆地护着江月璃,一旁的青青终于忍不下去了,站起身道:「齐王这样确实不是君子所为。连天。」
其身旁侍卫应声而动,将周围茶桌上的茶壶齐刷刷全都扫向了江月璃。
要说她刚刚只是下裳有点湿,现在便是彻彻底底的落汤鸡了。
唐霄连忙从一旁扯下旁边的窗帘,奔过去盖在江月璃身上:「王青青!你……」我猜他是又想说青青大胆,结果话到嘴边想起了刚刚吃的瘪,又咽了回去。
青青是王家嫡女,对上江月璃,如此只能说无礼却不能说不敬。
火气撒不出,唐霄估计是想在我这找回面子,转头便把所有的矛头都对向了我:「谢宁,这都是你挑唆的吧,你这样善妒无礼,今后怎可主持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