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无一失

出自专栏《长阳》

这字字句句,声声泣血,就算我生于皇室见惯了父子相忌,也看透了世间凉薄,也不免为之动容。

父皇送出公主和亲之时,公主之生母柔妃在宫门跪了三日。但父皇的意思不曾变更,待得公主回京,当日凤冠霞帔风华正盛的轿辇只剩棺椁,柔妃病重,不过数月便香消玉殒。

但即便陛下仁德,也从未因此事烦忧。公主之责,金玉娇养的尊贵,背井离乡的凄惨。

此刻看到如此父女亲情,我有些许羡慕。

若是当日,姐姐的父亲有于尚书一半的舐犊情深,或许也不至凄惨如斯。

我沉默了。

于大人也静默着。

沙漏中的细沙一刻不息地流下,我开了口,「皇室姻亲,是于氏风光,怎么,是觉着我这太子配不得大人娇养的女儿?」

那老头眼睛和精怪动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滑滑溜溜,「殿下,臣不敢。可即便是陛下,也未曾有指定陪媵之先例!」

老狐狸收起了那副慈父做派,此言之中已有刚硬。

我心里思忖,看来这精怪对她的父亲来说,胜于权势,胜于官途,她,被于大人放在心尖之上。

又过了两柱香的时间,这时候,已经是各府下钥的时候了。那个把柄不到最后我不愿拿出来,那是我的底牌,可我终究不愿用胁迫的方式去娶她,更不愿去拿捏她的父亲,爱她如性命的父亲!

我坐在于家仍旧未动,窗外窸窸窣窣的声响吵的于大人有些烦闷,竟一把推翻了几案上的茶具。

热烫翻滚,我纹丝不动。

他叹口气,「容臣问问小女!」

她进来的时候,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可门关好的那一刻,便坐在窗前,「于老大人,找我何事呀!」

我第一次见这样随意的父女关系。

「正经些!」他爹压低了声音。

我在屏风后,轻轻翘起了唇角。

「阿爹,你是要做姨娘的说客吧?」她声音懒懒的,「我不想嫁,谁也不想。阿爹,就让我在于家不好吗?」

「你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于大人声音隐含怒气。

我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瞧这话说的。

「有啊,我最近得罪了姨娘。」

「你……」这无奈又宠溺的声音,「照椿,如果有一日,阿爹护不住你,你会怪我吗?」

「会呀,当然会!」声音懒散中又有几分认真的,「可是阿爹,这么些年,你几时护得住我来着,没事没事,如果实在不行,不必勉强!」

「太没礼数!」

「阿爹,这些年,母亲苛待我和姨娘您是知道的。我长这般大,拿用于家的少之又少,您就当少生了一个女儿,我不想嫁入公侯之家,也不想嫁给前途无量的探花郎。爹爹,求您了,好不好?」

我听了这话,有些恐惧。

「照椿,所有人,我都能看得到他的所求,求财者,求名者,甚至求瞬息之欢愉者,可我不知你在求什么?」于大人眼睛看着手中早已不冒热气的茶水,指头却微微颤动。

「阿爹,你真有意思,一个人生来就要有所求吗?」

于大人深深咳嗽一声,「再这样说话,信不信我把于家的家法给你请来?」

「我好怕,好害怕!」

嗯,我没有听出她的害怕来。

于大人被她捉弄得头疼,摆摆手让她滚蛋,那小丫头打开门,十分恭敬地给她爹行礼,「女儿告退,爹爹晚安。」

端庄闲雅的姿态,无可挑剔的礼仪,平静无波的语调,恕我冒昧,真想问问我们是不是同门师兄弟,学的同一门派的装腔作势?

于大人叹口气,「殿下,您也看到了,她这样一个表里不一,惯会骗人的女孩子,实在不配辅佐东宫。」

但此时,我却不想谈论这些了。见到她的那一刻,我不想再去顾虑,不想再去拖延,更不想横生任何枝节,我一定要做她的夫,让她年年岁岁对着的那个人,必须是我。

换了任何人我都会万蚁噬心而死!

堂堂太子,便是娶妻纳妃,也不能折了我的威严不是?

储副最该谈论的是政事。

「此番冒昧打扰,是孤的过错,只是,于大人,您在朝堂这么些年,虎狼环饲,是家仇重,还是国恨更重?」

他眼角的褶皱动了动,「殿下,于家不过区区小门户,顶了天也只是我一人支应门庭,何来家仇,至于国恨,臣一介文臣,做到俯仰无愧便是了。」

「小门户?大人过谦了。」我看了看这间屋舍,装饰很是质朴,但其中的门道可一点也不少。

「这斗笠青瓷盏似是前朝开国十年间官窑产的第一批贺朝贡品。」站起身踱步至窗前高脚桌架,「若是孤眼不拙,这折枝芙蓉银盘乃是前朝末年哀帝御用之物,前个月,探月阁出手了一件与此甚是相似的石竹银盘,得了三千金。于氏世代为官,簪缨百年,何为小门户啊?」

他立在我身后,我知道他在探我的虚实,有些时候这些微末伎俩可比狠话要奏效得多。

这些摆件我一向不上心,若是搁一个大金砖,我大抵还能知道他的金贵。若干年后才恍然,或许自己喜欢那个矫揉造作满口敷衍的精怪,许是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御书房那些旧兮兮的古董哪里好看,值当碍了我看奏折的大眼。

这是胡伴伴三个月前一件一件梳理的奏报。

「殿下,臣之家仇在国恨之前,何足挂齿?」

「孤悬在北漠,常常缺衣断粮,为了维持北军军力,什么缺德事都干过,但那些莽汉子他们用命去守的国,庙堂之高的人却用他们守住的安宁来争斗!」

我这话冲得肺腑颤了颤,迟相为了排除异己,更为了北漠军权,挟制厉家,粮草克扣得令人发指。

我这人不是君子,靠着几番杀伐北漠世族削弱了不少,父皇又给了税权,才堪堪能养活北漠军力。

父皇派我去北漠绝不是无的放矢,那里烂透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其上沾的鲜血和阴谋早不知多少。

世族最难对付,也最好对付,他们之间的利益牵扯不清,利益争夺更是如火如荼。

「臣惶恐!」

这老狐狸着实不好对付,我缓了缓,「于氏在北漠,也是好大的家业呀!」

我双手托起他作揖的手,毕竟要娶人家的女儿,礼仪是要有几分的。

「殿下,臣约束部族一向严谨,北漠一支早分了族!」

「是,是分了族,在于老太公辞世之时,不是吗?」

我手上用了力,这老头子总归是书生,硬是被我拉了起来,看他额上早是细密的汗珠。

「殿下,臣忠于陛下之心……」

「孤知道,可大人忠于的是陛下,可不是孤啊!」

「你的大女儿,孤即便是娶了,也不过是和符氏的联姻,你的小女儿奉上,孤才信你的忠心。」

「殿下,臣之长女是我嫡生女!」

我坐了下来,看着他笑了笑,「你心里明白,又何苦呢?符氏一门孙辈无女,于大小姐自幼被符太夫人带着四处结交,从那时候起,她就算半个符家女了。仅仅她入东宫,没人会看到于家的投诚,这摇摆的人可就不敢落子,孤这媳妇娶得亏啊!」

我端着茶杯喝茶,抬眼看着于大人,他眉头紧锁,闭着眼沉吟一会儿,缓缓道,「臣之幺女,不入宫!」

话毕,这老头居然甩袖走了!

哼,孤的颜面何存?

我敲了敲桌面,李织溶便从窗外翻了进来,铺面的尘土味,呛得孤咳了咳。

「殿下!」

「把东西给他!」

她低头便出去了。寻常士大夫,听了我刚才似是而非的威胁,早该屈服,毕竟不过一个庶女,父皇的公主尚且为国远嫁。

可于老头子偏爱沈氏,更偏爱她所出的女儿。

于氏家大业大,族人自不能全都聚集京都,北漠和川渝皆有族众。

于老大人当年为国不惧死敌,被迟家暗中动了手脚,死守城池,城在人亡。是以陛下多年信任。

可是北漠那些人仗着于老大人功德,在北漠干起了军需勾当,在于老大人去后不久,于氏分族。这事可大可小,可一旦证据确凿,于氏伤筋动骨。

如今,于氏倚仗的不过是陛下信任。

一旦,火烧迟氏长子的欺君之罪捅破,陛下的信任必将不复存在。这位老狐狸在于老大人去后,那可是为了社稷朝堂,作了一副隐忍求和的大义模样。

我说得似是而非,可他心里清清楚楚,不过是探探我的底牌罢了。

孤再煮一壶茶便是,心急哪能抱得美人归呢?

但我泡了一壶茶,于大人没来。

第二壶茶,仍旧没来。

到第三壶,李织溶送来了一封彩绢,绢里细细包裹着她的生辰八字。

我看得心热,一行短短的字,它那样可爱漂亮,充满着生机。她出生在艳阳高照的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不带有那些阴暗,那些冷冽,只有温暖和美好。

「他有说什么吗?」

李织溶面上有些踌躇,我便知道话不好听。

「直言。」

「他说,于家祖辈以义立在朝堂,祖父如是,父亲如是,吾亦然。无论于昭桦还是于照椿,殿下得到了于家的女儿,却不一定能得到于氏。若殿下不配,她们改嫁便是。」

我听了这话,有些想笑。

亏他为官多年,还是少年心性,皇家的女人,哪个能活着走出宫门?

又一想,于氏两代家主,虽隐晦而不为人知,但大抵都死于非命。我手有些僵,朝堂之上,亲情珍贵,但若真的触及根本,于家也不会手软。

怕是我落败之时,便是于家二姊妹香消玉殒之日。

我收起刚才有些得意而挑起的嘴角,声音冷冽,「走吧,孤还有话和于大人讲呢。」

我换了一副礼贤下士的仁君面孔,后面跟着李织溶手里握着于氏流失在北漠多年的玉剑。

「琮刚刚多有冒犯之处,只因晚辈年少冒失,又倾慕于家女儿,还请大人海涵!」

「殿下,微臣不敢。」

我双手撑着他行礼的双臂,这次温柔且真诚。

「大人,琮自幼为太子,却无一日真为储君。其间艰难,不宜宣诸于口。」我这时候的眼睛当是泛着猩红的,这些话,轻易能与谁言?

「殿下?」

「且听晚辈说完。自安闲太子事后,主少国疑,陛下夙兴夜寐,可迟家掌握朝纲,党同伐异,以家国为注,用国器以肥家私。倘他当真是当世之能臣,便也罢了,这李氏江山便是让与迟又何如?可他偏偏以权谋私,用术至深而全无道法,江州水患,朝廷赈济银两竟有五成去了迟系党羽。于家世代忠良,献身朝堂死国无数,又如何能听之,任之,由之?」

我一番话下来,于老头总算动了动眉头。

「殿下方才问臣,国恨家仇,孰重孰轻。臣之家仇,何能与国恨相提并论?当年迟家长子有必须软禁的缘由。迟氏子嗣不丰,那时候他的权力已达巅峰,但膝下仅有二子,次子有疾。那年大旱,眼见各地动乱,若我不绑了他的儿子,改朝换代便在眼前。」

「可陛下让你软禁,你却动了杀心!」

「殿下怎知……」

「怎知这件事本是陛下旨意吗?」

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父皇是心软,可再心软,他也是能将这个举步维艰的朝堂维持几十年的明君。迟家得了我那皇祖父辅佐幼主的遗旨,在朝堂根基深厚,安闲太子的余党却是被清理殆尽,父皇做了多年闲散度日的无权王爷,朝堂运转不得不托付迟家,可他也明白,迟家野心昭彰。

但以父皇对迟贵妃多年如一日的宠爱,不可能取了迟家长子的性命,那么余下的自然是于大人自作主张。

挑着吃了一颗点心,饮了饮茶。

这于大人太不懂待客之道,即便我这个女婿他不太喜欢,也不至于饿我一整日吧。

腹中有食,心才不慌嘛。

「殿下,陛下栽培之心从无动摇,当今朝堂,但凡是忠于陛下,定当忠于储副!」

「大人所言甚是。」

接下来,便是我的主控场了。有些缺口一旦打开,接下来的便也顺理成章。

半夜之时,我总算告别了于大人,朝堂那点事,于老狐狸钻研一辈子了,门道摸得比自家院子都清。

我实是受益匪浅。

甩了甩一脑子阴谋算计,我抬脚翻墙入了她的院落。

院落并不大,但布置十分可爱,不见名贵花木,可每一处草植都显得浑然而灵动。

我轻手轻脚地蹲在窗外,这更深露重的,孤还在院子里听墙角,也是不容易啊!

是的,她还没睡。

「唉!」

「小姐,你怎么了,为何叹气?」

「小司,父亲今日不对劲。」她声音慵懒还带着鼻音,显是困得久了。

「小姐,快睡吧,就算明日装病也不能真伤了身子呀!」

「不行,憔悴这二字可是有门道的,眼里的困倦和病态,画是画不出的。若是骗骗母亲倒还好,这次骗得是姨娘!」

「小姐,姨娘精着呢,您若想真骗过去,还得修炼十年八载的。」小司在旁边毫不留情地道出真相,「为什么你不想嫁给谭探花呢,他才高貌美,无可挑剔啊。」

我脚有些麻,堂堂太子听墙角,传出去,哦,传出去估计没人信吧。

是啊,为什么不愿呢?

屋里默了默,良久她开口,「小司,你看舅父,他不也没有婚娶吗?」

「我是庶出女儿,自懂事起,便能感觉到这世上诸般不易。姨娘的身份让我自幼被兄姐嘲讽,父亲周旋在官场,和自己的妻子斗法多年,姨娘断情绝爱,其实背负血海深仇。一个人活得太明白,就不再会相信和希冀。小司,你信吗,我不论嫁与谁,都能过得舒心自在。可我想去看看山水看看人情世态,走遍这大好河山,写一本游志,若有可能献给朝廷,也是功德。唯独不想,活得似个物件。」

「小姐?」

「不是吗,似个物件儿,将自己托给谁,哪怕那个人从不相识,生子管家,孝亲敬长,克己复礼。若是成为家族的棋子,便在各方之间作棋子,生死皆由他人。我若是家养的金丝雀也倒是罢了,可我不是,小司,我不是啊!」

她絮絮叨叨的,刚开始还是正经话,可后来就正经不下去了,话题迅速成了夜晚吹牛大会,再过一刻钟,就要成为盖世英豪开疆拓土裂土封疆了,还好,她睡着了。

我爬上屋顶,带了一壶酒,还没来得及喝,就睡着了。

孤本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可第二日就遇到了于大小姐。

「殿下,臣女有礼。」

呃,这拜见的别别扭扭的,语气冰寒,眼睛转得滴溜溜的,父女三人的眼睛一样的狡黠。

「于小姐何事?」

「我可以嫁给你,于氏一族嫡女做你的太子妃,助益良多。父亲虽说不一定肯为我用阖族之力,但若有选择余地,他会愿意保全我。」

我诧异地看着她,于家的女儿都成了精不成,本该做梦的年纪,十几岁的人偏偏活得比几十岁的人还通透。

「所以,小姐有什么指教?」

「我要你娶于照椿。」这倒是让我有些惊讶。

「哦?为何?」我有意试探,倒想看看她的反应,「她不过是庶女,比不得大小姐尊贵。」

「我姓于没错,但算半个符家的女儿,我那幺妹才是真真正正的于家女儿,是父亲放在心尖上的女儿,更是父亲的态度。宵小之辈躲在暗处窥探,于氏的抉择会被许多非迟氏党羽的的大臣效仿,这毋庸置疑。」

我定神看了看她,「于小姐如何笃定我非你不可呢?」

「就凭殿下没有一个稳固的母家,如果不顺水推舟,怕是婚姻艰难。」

于家的饭果然不同,养出的女儿这般奇巧。

但她的城府且还没到能胁迫一国太子。

「于小姐多思了,世族女子养德养性,莫要急才是。」我的语气陡然转厉,「便是再落魄,孤也还是齐国储副,再言,于氏家主嫡女不多,可族中也不乏贵重的女子。」

果然,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裂纹,她慌了。

她,远不如那只精怪的功底。

那只精怪已然炉火纯青,便是三年前,在别院我也不乏试探,可她没有丝毫破绽。深入虎穴龙潭还能收放自如的,我只见过一个。

「但,我们可以合作,不是吗?」我探过了深浅就绝不恋战,「只要,谭大人对小姐你,不全是攀附。」

她的脸色瞬时便百般变幻,我知道这位小姐,不是我的对手,但也不是庸碌之才,可以为臣。

就像李织溶,她武艺超群又理智刻板,但心直性快,可为心腹;而于昭桦,稍有心机谋略,却还不至有欺上瞒下的修为,亦可用之。

「为保万无一失,这件事,还劳烦小姐说服令慈,想必小姐也不愿于氏百年积淀却要屈居在符氏淫威之下,不是吗?」

事实证明,她的确得用,三日后我便得到密报,于夫人亲手为我的精怪打点好了嫁妆。

而我和于大小姐的合作也开始了。

胡伴伴

我是东宫人人敬着的胡伴伴,殿下身边最受信赖的掌事大太监。

我是皇后指给殿下的人,他幼小时不知事,常常唤我阿爹。

我第一次听到骇得一整夜都没有睡。

但陛下仁厚,除了笑了笑说,「胡大监对琮儿甚好。」便再无其他责问。

我给陛下连连磕头,「奴才万死,求陛下责罚。」

陛下只是抚着殿下的头发,眼里是复杂的情绪,「替朕照看好他,不必想得太多。」

我看向皇后,她只是冲我点头,不言其他。

我这等皇家家奴,早没了做男人的快活,更没了做父亲的可能,爹娘早早把我送了进来,让我为人仆婢,仰人鼻息,生死也不过是贵人的一念之差。也就靠着陛下仁心,皇后殿下贤德,宫中的奴仆不至于朝不保夕。也不知哪里来的运气活到如今,竟然让太子唤我阿爹。

自那日后,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子来呵护。哪怕,他后来愈发知事,再没喊过阿爹,只叫我伴伴。

殿下从前一派的风流倜傥,哪怕身处诡谲的博弈之间,也只是被皇后教养得纯粹狂傲:他的课业向来怠慢,偶尔写几样文章策论来博得太傅连连称许,偶尔看几页书本还要嘲讽一番儒生迂腐,此外便是和皇后殿下看着话本子,看着后宫百花争艳。

后来,他北上从戎,我才知道,皇太子不是脂粉堆里的如玉公子,而是心有沟壑的大丈夫。

是啊,皇后那样的女子教养的孩子,怎会只是一个狂悖之徒。

殿下或许不知道,我最初并不是侍奉皇后的大监,而是陛下潜邸王府里的旧人,而我的旧主,便是迟贵妃。

那时的迟大小姐,是陛下的王妃,我见证了二人情真意切的少年时光,他们那时候恩爱得像是一个人,连去恭房都要一前一后,做什么都要相依相随,王府里的人对此津津乐道,陛下那时候只是逍遥王爷,许了迟家女儿一生一世,相守相依。

我直至今日也还记得初春的阳光很明媚,王妃唇角一颗红痣在笑颜里若影若现,红润的双唇轻抿丈夫亲自喂来的葡萄酒,春衫上的轻纱荡漾在清风中,两人在满是花香的院子里相依相偎,屋檐上的燕子窝又一次搭建好了。

两人仿若就要这样过千年万年,眼中只有彼此。

但一朝赐婚,王妃却成了侧妃,而太子妃之位却给了满门清正的林氏嫡女。

王妃白绫便搭上了房梁,就在陛下娶太子妃的那一日。那日的王妃涂着鲜红的唇脂,惨白的面上挂着冷清的单行泪珠,被迟家家主救下时,她脖颈上的血瘀就像盘亘着的毒蛇一般,触目惊心。

那一夜烛火暗淡,冷风刺骨,我忙碌一夜整顿宫闱,训斥奴仆不许传出一个字,否则即刻拔舌!

迟家家主涕泗横流,质问斜躺在他怀中的王妃,「你是要我迟氏一族与你同死不成?」

太子大婚,原配自缢,对于那时候疯狂猎杀的先帝而言,必会迁怒迟家。

自那之后,王妃变了一个人,她阴晴不定,愈发狠辣,做了贵妃不久就把我送给了当时根基尚浅的皇后做眼线,做随时射向皇后的暗箭。

皇后的亲子胎死腹中,是贵妃的计谋,她做的毫无忌惮,甚至毫无遮掩,我便是那层层相携的连环毒计中的其中一环。我这一环,是要皇后的命!

是啊,失去孩子算什么,她要杀掉这个让她贬妻为妾,给她百般羞辱的女人。即便毫无遮掩又如何,她知道陛下一定会护着她,会原谅她。

只不过我临阵倒戈了。

我无法伤一个那样的女子,她的美和善,能融数九寒冰。

皇后是那样一个女子,明媚而自得其乐,柔婉却不怯懦,对我们这些生如蝼蚁的人也能真心呵护,哪怕是最低贱的洒扫庭除的宫人,也能收到皇后殿下的年节红封。

她与贵妃的不同在于,贵妃需要爱来滋养,而她自己就能珍爱自己,也珍爱旁人。

即便我曾是贵妃的暗探,是她为皇后埋下的毒瘤,最后我临阵倒戈,她也愿意护下我的性命。

后来啊,我陪太子北上疆场,在北漠那些根基深厚的世族之间周旋,他为了得到情报不惜讨好春楼老鸨。

我心疼得咬牙,泪珠子不争气得从老眼里头泵,却不见他有丝毫不忿。

那是我从小一点一点呵护着长大的孩儿,我殚精竭虑地为他挡去宫中暗箭冷枪,小心翼翼地为他扫清前路地坎坷算计。可在宫中我尚且能左右逢源,在这荒凉冷清地北漠,我再挡不住那些层出不穷的刺客,那些世家大族的倾轧。

在北漠他杀了不少人,沾了不少血,早就在那风流浪子的皮囊下藏了厚重的阴暗和恐怖,在他安静时,我甚至不敢看他的身影,太静了,静得让人生惧。

但见到那只精怪时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喊着旁边的大小姐姐,眼里尽是温柔。

但娶她并不容易,那是官家小姐,出自京都于氏,不是他一个处处危机的储副能轻易拿捏的。

世人眼里于大人爱权爱势,这是殿下最会拿捏的一部分人,我本来并不十分放在心头,只要那女孩子能常伴左右,让殿下有片刻安耽也好啊!

可我错估了于大人的心,他骗了整个朝堂的人,人人尽知他是慕权爱荣的人,却不知他也能硬气得很。

我在宫里并不十分扎眼,默默无闻才是宫中保命之法,但我想为我的殿下搏一搏。殿下登了于家门庭数次,无功而返,他眼里落寞,让我心里针扎似的疼。

我便在于大人早朝回府必经之路上等待,守了三天才见着人。

「胡大人安好。」

他看见我也是礼数周到,言语客气,丝毫没有那一帮读书人一口一个「阉奴」的蔑视,相反,平静而尊重,既没有趋炎附势之意,也无轻视之感。

我不由也还了一礼,「于尚书,咱家这番冒昧见您,是有一言。」

于大人令后面的仆众退了一射之地,「胡大人请讲。」

我惯常是不会借势凌人,面对这样一个以礼相待的人,也装不出官腔来,这时候才知道殿下那一手八面玲珑黑脸红脸白脸轮番上阵是多大的天赋。

「咱家伺候殿下多年,他对于令爱是真诚心意,缘何大人不肯嫁与?」

于大人看着我,眸子里冷然,杀气腾腾。我在北漠,最常见到的就是武将杀气。

这番,我第一次见到了文官的杀气。

「胡大人,实不是某怠慢储君,只是我那小女儿自幼娇惯,心思不定又多逆反,若入了宫必是后宫不平祸乱横生。某忠君体国且不多谈,单是怕她祸及家族便绝不敢送她入宫。」

我没有接话,只是沉了沉嗓子,用宫中内官人特有的尖细嗓音道,「大人可知,自古红颜多祸,令爱嫁与谁,都争不过将来的陛下!届时又怎知不会祸及家族?再言,令爱那般容貌,等闲谁人没有贪欲,又有几人能护得住她!」

这话说完,额角就有细汗,为了殿下,做个坏人又如何?

于大人却不多话,只是给我作了个揖,便转身走了。

第二日,于家就筹备起了订婚宴。

我甩了自己两个巴掌,我对不起殿下。

殿下亲自给我敷了药,「伴伴绵柔了一辈子,笑脸迎人,此番倒是为我做了回恶人。」

他说的时候眼里还带着笑,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志在必得。

几番波折,侧妃终究入了宫门。

那日,殿下就在侧殿门外,看着那小丫头一个人走完了所有流程,连合卺酒都像模像样地自导自演。

殿下的手握得紧紧的,指甲嵌入手掌,血顺着指缝流下。

那美得有些摄人心魂的小姑娘站在窗前低低地抽泣,轻轻地叹,「山有木兮木有枝,我念君兮君不知。」她声音很小,但殿下耳目聪颖,怎会听不到?

「漂亮公子,我这一生想要的无非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如今你为君,我为臣,你为夫,我作妾,东升朝阳西落去,你我至此陌路人。」

我本十分庆幸,她爱着殿下,但没想到一个涉世不深的姑娘能做到滴水不漏,冷清寡情至此。

她表现得仿若从未见过殿下,疏离得令人心碎,眼里对殿下的恐惧和防备更是层层叠叠。

殿下那段时日常常看着朝阳发呆,在临到夜幕时舞剑,我端着茶水,看着他舞动的残影后血红的夕阳。

某次宫中宴饮,殿下喝的有点多,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我对不住她,她本该是无拘无束的精怪,可我自私地困她于方寸之地!」

早在殿下大婚之前,北疆就有异动,祸不单行,南边的探子也送来了密报,南地多处兵库异常。

那是殿下大婚几个月前,李织溶自请查探,但殿下摇了摇头,「若是你能兼具于照椿的脑子和李织溶的身手,孤便派你去。」

我的殿下啊,说话也太直了些。亏得李副将不在意,不然易失人心啊!

我进了一言,「殿下,老奴斗胆说一句,若是有道理您就听听,若是莽撞,您就当老奴多舌。」

殿下看向我,眼睛温和安静,「伴伴,您的话,我听。」

「殿下,您的人手多数在北漠,如今京都有公主镇着,此外别无可用。就连着这东宫一个开门的内官您也差使不动,此等状况实在无人能派。老奴斗胆荐一人,沈知义。」

殿下默了默,「此人不好掌握,用得不好,反噬其身。」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殿下,您若是想娶于家小姐,这位大人留在京都必是阻碍。」

殿下站起身来,看着远处,「伴伴,此去多艰,在我露出锋芒那一刻,迟相就早有防备,而且可以看出,他对临江府十分放心,必是防备周全,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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