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

「非因薛怀悰。我一直都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合则相守,不合则离。好女不必不嫁二夫,可是好女一定不与人共侍一夫。侯爷,我早说过的,宁愿死,也不会与人共侍一夫!」

他没有要她与人共侍一夫啊!

陆沉舟握紧了金钗:「往后这里只有你我,再不会有旁人。」

「柳婉柔是旁人吗?」沈矜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高大、俊美,伸手便可拥有一切的男子,「陆沉舟,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柳婉柔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她不在这里,她与你也是夫妻。」

他这样一个机关算尽的人,怎会毫无缘由就休妻另娶授人以把柄?

陆沉舟想不通她为何会纠结在柳婉柔一事上不放,他明明说过的,他爱的是她呀。

「沈矜,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救出薛怀悰,你就会离开薛家,嫁到定国公府,而今你是要反悔吗?」

「你答应我的事,你办到了。我答应你的事,我也办到了。」

沈矜看着他道,离开薛家,嫁入定国公府,她都可以做到的,可是,她没有答应过他嫁到定国公府以后该怎么做。

所以是生是死,他说了不算,她说了才算。

「侯爷今日能拦住我一次,往后呢?往后能拦得住我两次、三次吗?」

陆沉舟沉默了,是啊,他能拦住她一次,可能拦得住她第二次、第三次吗?

将来总会有他拦不住的时候,到那日,怕就是沈矜的死期了。

他颓然松开了手,将那金钗从沈矜手中夺出,扔掷在地,叫了长随去寻大夫。

长随去了小半天儿的工夫,回来时不单带回了大夫,还带回了一个消息。

「听说侍御史薛怀悰出狱后,闻听薛夫人回家省亲,便去沈府求见,结果没见到人,如今还在沈府门前长跪不起呢。」

29.

一个持簪寻死,一个长跪不起,她二人心意相通,只有他是棒打鸳鸯的恶人不成?

可是,明明他才是最早遇见沈矜的那个人,明明他们也曾做过夫妻,为何到头来错的都是他?

陆沉舟一双眸子红得仿佛浸了血,平生所有的恨似乎都聚在了这一刻,他恨命运待他不公,恨姻缘与他太浅,恨这世间所有阻止住沈矜与他在一起的人和事。

但再怎么恨,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矜去死,她死了,世间就再没有那样一个落在他心尖上,让他辗转反侧不能安眠的女子。

或许,这便是沈矜说的世事如棋局罢。

他以薛怀悰为棋,逼迫沈矜离开薛怀悰。

而沈矜却是以自己为棋,逼迫他放手。

这场棋局,到头来输得终究还是他。

沈矜既是心死,他留下她也是徒劳无功,倒不如送她与薛怀悰团聚。

只是这般从别苑送出去,叫人看见未免留人口舌,给她惹下不必要麻烦,陆沉舟便叫来长随吩咐几句:「去沈家告诉薛怀悰,就说他写了放妻书后,薛夫人以为他归家无望,便用金钗自裁殉情,是本侯路过,拦下薛夫人,告诉她薛御史已经赦免回家的消息。目前薛夫人正在本侯别苑养伤,叫薛怀悰到别苑来接薛夫人罢。」

长随听了陆沉舟的一番吩咐,面上不由得十分惊诧,他们侯爷不是千方百计想要得到薛夫人吗?怎么这会子又要送人回去了?

「侯爷……你和薛夫人……」

「去吧,照本侯说的去做。」

陆沉舟疲惫地挥一挥手,里头大夫已经为沈矜看好了伤口出来,瞧他立在外面,便躬身回道:「侯爷,那位姑娘的伤老夫已经看过了,刺破了层皮,好在未曾伤及筋骨,只是……那位姑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于用药上还需得细细斟酌。」

两个月身孕?

陆沉舟陡然回头,看了一眼室内沉静躺着的沈矜,她……和薛怀悰有了孩子?

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他与她成婚三载,也未能生下一儿半女,而她和薛怀悰不过成婚两年,就有了身孕。

难道,老天注定不叫他们在一起吗?

陆沉舟阴沉着脸,唤来小厮送走大夫,自己独身一人进到屋中。

沈矜还未曾大夫的话中回过神来,一双手轻轻摩挲着小腹,简直不敢相信那里居然有了一个小生命。

看见陆沉舟进门,她下意识环抱住小腹,将它护个严严实实。

陆沉舟不想她如此戒备自己,目光骤然转暗,自寻了椅子,在屋中坐下,向沈矜说道:「你不用这般害怕,本侯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会对一个胎儿下手。」

沈矜不语,这个孩子是她和薛怀悰的,陆沉舟要娶她过门,焉能容得下一个外人之子?

「不过,有了这个孩子也好,至少一时半会儿你不会再寻死了。」

陆沉舟语意低沉,他心中难受,自是不愿沈矜好过,故意拣着她的痛处道:「无论如何,你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是吗?」

「陆沉舟,你……」

沈矜明白过来他言下之意,如果她留住这个孩子,那将来他就会以这个孩子为筹码要挟她,牢牢将她困在身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若叫她带上这个孩子一同赴死,她又心生不忍。

「稚子何其无辜,侯爷为何要让他牵扯进我们的恩怨中?」

陆沉舟也知稚子无辜,说完这些,看着沈矜惊惶无措的面孔,再不复之前的从容淡定,他心中一阵畅快,不觉露出一抹笑痕:「或许,薛夫人也可以让他认本侯作父。定国公府产业良多,他将来虽是做不成公府世子,做个富贵闲人也未尝不可。」

他是疯了不成,怎可叫她和薛怀悰的孩子认贼作父?

沈矜瞪大了眼,可她也知道,他能这么说,心里定然是这般想过的,她这下有点急了,禁不住扯住陆沉舟衣袖:「你……你不能这么做!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到时候大可以找个人家送出去,叫他平安长大,你万不可把他留在定国公府。陆沉舟,当我求你了!」

看,为了薛家,他总有办法让她低头折腰,可是这样的沈矜,是他想要的沈矜吗?

陆沉舟终于摒弃掉心中最后一丝恶念,起身同沈矜说道:「本侯又不是冤大头,花那么银两替别人养孩子。方才大夫说了,你脖子上的伤已无碍,注意用药将养几日就好了,你若是歇得够了就起来吧,你那好夫君如今已到这里来接你了。」

什么,薛怀悰来了?

沈矜忙翻身坐起:「他……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陆沉舟微微垂首,居高临下看着她:「本侯怎么知道他是如何找来这里的?夫人还是想想待会儿见了薛怀悰,怎么同他解释吧,万一他误会了什么,本侯可说不清楚。」

他故意为难沈矜,谁知沈矜只是沉吟了片刻,就轻轻笑了:「怀悰他心性坦荡磊磊、善良宽厚,正如他名字所言那般,中怀正无悰。只要侯爷不是刻意误导他,他必不会疑心我与侯爷之间有何关系。」

怎么,就他薛怀悰中正无悰,他陆沉舟就阴险狡诈?呵,她还真是看得起薛怀悰,也真是小瞧了他陆沉舟。

陆沉舟心下不平,阴着脸站在正房檐下,看着几盆万寿菊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刻之后,沈矜已整理了仪容走出门来,向他屈膝轻施一礼,陆沉舟没有睬她,直等她拎起裙裾走下台阶,方在其后沉声问道:「沈矜,如若你我今生仍是夫妻,我陷落到薛怀悰这般境地,你会不会如救他一般救我?」

沈矜静默了一会儿,片刻回眸粲然一笑:「如果是侯爷,绝对不会让自己陷落到怀悰那般境地的。」

知他者,果然沈矜也。

是的,他背负定北侯府前途,哪怕拉所有人下水,哪怕千夫所指,万人痛骂,也不会让自己似薛怀悰一般落入绝境,任人宰割。

诚然,薛怀悰有肝胆相照的良师,他没有。

薛怀悰有生死相随的贤妻,他也没有。

可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若是他不韬光养晦、趋利避害、明哲保身,那么早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定北侯府就该保不住了。

陆沉舟高高站在台阶上,犹如展翅高飞的鹰,睥睨环宇:「沈矜,我会保薛怀悰一命,送他去外地做官,也会放你一马,送你与他团聚。但你记住,从今晚后,再不许你踏入京城一步,终此一生都别再让本侯看到你!」

沈矜身形一顿,旋即轻轻拜道:「沈矜……多谢侯爷成全。」

30.

往年都说金秋十月,丹桂飘香,可今年的十月似乎比往年要冷上许多,以致定国公府后院的几丛丹桂还没开出多少花来,就隐约有了凋零迹象。

但定国公府正逢喜事,府里的侯小姐陆沉鱼已许定了礼部尚书之子,定于十月中旬成婚。

定国公府上下因此喜气洋洋,向来不苟言笑的定北侯陆沉舟脸上也难得多了几分笑意。

如今先帝殡天,瑨王登基,他追随瑨王日久,有从龙之功,如今已从御史台升迁,官拜同平章事,成为当朝最为年轻的宰相。

他家中有喜,朝中百官自然登门庆贺,即使只是定国公府嫁女,百官们依然不敢怠慢,纷纷送了贺礼来。

陆沉舟忙于陆沉鱼出嫁,没那么多工夫一一过目,便让得力的长随先将贺礼登记造册。

长随这几年眼看着定国公府日益兴旺,于收礼上早有了一番心得,便取笔墨将贺礼登记下来,待得收到一个车夫送过来的陈旧口袋时,他轻蔑一笑,差点扔掷在地。

「哪里捡来的破烂东西,也敢往定国公府送?当我们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了?」

车夫瞧他不在意,赶紧护好了口袋说道:「哥儿可千万仔细些,我们老爷说了,这里头的东西金贵着呢,叫小的务必送到陆侯爷手里。」

金贵?一个破布口袋能有多金贵?想要送礼巴结侯爷,多少也得花费点心思,这也不知是哪一路小官如此不懂事!

长随掂了掂口袋,斜眼看向车夫:「你家老爷是哪位?」

车夫恭敬回道:「我家老爷乃湖州通判薛怀悰。」

薛怀悰?那个娶了沈氏女的薛怀悰?

长随闻言,再不敢失敬,赶紧把那布口袋收放好,细细问过车夫之后,找人领了车夫下去休息,便急急寻到陆沉舟。

陆沉舟正欲往花厅里去,客人们都到得差不多了,他这个主人家也该出来招待招待了,见得长随匆忙赶来,不由在阶上站住脚皱一皱眉问他:「前面的事儿都忙完了?」

长随道一声「不曾」,怕要挨骂,赶紧将布口袋举到陆沉舟面前:「侯爷,湖州通判薛怀悰今日也派人送贺礼来了。」

薛怀悰送贺礼?他外放几年看样子是长本事了,还知道给他送礼。

陆沉舟微一挑眉,问那长随:「送的什么礼?」

湖州可不如苏杭两府地产丰富,要是薛怀悰送的礼太贵重,就说明他也不像沈矜说的那般清正廉明。

长随打开口袋,递到陆沉舟眼皮子底下让他看了一眼:「是一捆稻穗。」

薛怀悰给他送礼,送的稻穗,他这是什么意思?

「要想送礼,就送好礼,送这等不伦不类的东西,难道还叫本侯猜他的心思不成?」

陆沉舟一摆手,正待要吩咐长随把这一捆子稻穗丢出去,却听那长随又道:「听送礼来的车夫说,这不是普通的稻穗,是薛夫人购粮时从福建商人处所得,据闻此稻来自占城国,性早莳、早熟、耐旱、粒细,不择地而生。薛夫人得了之后,便于今年在家中试种了一回,不过五十余日就已成熟。薛通判知晓后如获至宝,遂使车夫连夜兼程送给侯爷,如若南北皆可种,与晚稻配合成为双季稻,势必会使谷物产量大增,即便是遇到荒年也不怕了。」

陆沉舟闻言,默默伸出手去,从袋子里捞出一束稻穗,细细看着。

自那回沈矜跟着薛怀悰外放,他已有三年不曾听过她的消息了,本以为此生大抵都不会与她再有交集,却不想薛怀悰那个一根筋倒是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陆沉舟看罢稻穗,仔细将它放回袋中,交代那长随:「把这东西单独收起来,待过了小姐大喜之日,就送到一水清去。」

长随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把这破布口袋扔掉,忙点头应了。

陆沉鱼三日回门宴一过,陆沉舟就赶到了一水清,把那稻穗取出来,剥了里头稻米,收拢到随身的香囊里。

次年六月,他闲时无事,便携着香囊,到一水清别苑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了下去。

此后为看顾好这一畦水稻,他常常往来于定国公府和别苑,一留便是数个时辰。

这日,眼见得稻子已经抽穗,陆沉舟算了算日子,与沈矜说得五十余日差不离,看来这「占城稻」果是良种,宜于推广种植。

他便等稻穗熟时,割了小片地的稻穗捆扎起来,一样用布袋盛了,连同信函一并叫人送往湖州。

做好了这一切,他方从一水清打马往回赶。

近来边关多战事,金人屡屡犯境,他身为宰相,朝中事忙,好容易侍弄完这一亩稻田,往后怕是再没安生日子了,正思量回府后还要上道议和折子给官家,忽听后面有人高呼一声「陆相」。

陆沉舟扭过头去,却见一个面如黑漆的大汉,手执一副弩弓,正远远对准了他。

随着叮然一声弦响,陆沉舟只见那洁白的箭羽,如转瞬即逝的飞鹰,刹那射入他的胸怀。

黑脸大汉眼见一击得手,不禁朗声大笑:「奸相误国,焉敢割让我大宋疆土讨金贼媚颜?死不足惜!」

好一句死不足惜!

陆沉舟手捂着胸膛,重重跌下马去,他本以为有了那三年重生之机,会风光一辈子,得意一辈子,再不料只是过了短短数载,便死于江湖草莽之手。

也不知他走以后,定国公府命运如何,凭柳婉柔一己之力可能撑得起陆氏全族希望?

更不知,他种下的那丛稻穗,可会安然送到那个他想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的女子手中?

「不止遗憾,不止遗憾啊……」

陆沉舟长叹息口气,在黑暗与痛苦中缓缓闭上了双眸。

「侯爷还没醒来吗?」

定北侯府,老侯夫人眼看自家儿子已经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遍请了朝野上下的大夫也没能看出病灶来,不由心急如焚,只恐他长睡不醒,甚至动了别样的念头。

「该不会是撞邪了吧?我就说碰着那个沈矜就没什么好事,娶她进门这三年,真是年年晦气,先是太子出了事,后来又是琅王谋反,而今终于轮到沉舟了。我苦命的儿,怎么就这么倒霉?」

她一面哭一面嚷嚷,叫人去山寺请大师来。

陆沉舟本就痛得难忍,困乏得厉害,耳边却总有人不停说话吵着他,他忍不住睁开了眼,却看他母亲和妹妹正围在他床边哭红了双眼。

他这是……没死?

31.

世事难料,因果不虚,报应不爽。

陆沉舟想不到天意如此难测,自己再怎么运筹帷幄,也不会是芸芸众生中沧海一粟。

那一箭,不单没有射死他,反是将他送到了此前的世界。

定北侯府还是定北侯府,他母亲依旧是老侯夫人,他妹妹尚未出嫁,柳婉柔仍寄居在他家中当个表小姐。

还有沈矜……对了,还有沈矜!她回来了,沈矜在哪里?

陆沉舟醒过神来,旋即抓住长随的手喝问:「侯夫人在哪儿?」

长随被他吓了一跳,忙道:「那日侯爷与夫人和离之后,出门不知怎的竟与夫人的马车撞到了一起,待到众人将马车抬起时,侯爷和夫人俱都昏过去了。小的们就把侯爷带回了侯府,夫人则被送去了沈家,听说夫人到现在还没有醒来,沈家已经在预备后事了。」

预备后事?沈家怎可如此薄情,沈矜还没死,为什么要给她预备后事?

「快,快去备马,本侯要去沈家!」

「我儿,你这……你这都与沈矜和离了,还去沈家做什么?」

老夫人闻听陆沉舟要使人备马,禁不住上前一步拦道:「她是生是死,往后都与咱们定北侯府无关。你昏迷这段日子,都是婉柔辛苦照顾你的,你可别辜负了眼前人。」

什么叫辜负眼前人,他最不该辜负的就是沈矜!

陆沉舟想起那如大梦一场的异世,想起沈矜另嫁他人时的遗憾,想起此后那么多难以安眠的日日夜夜,他再忍耐不住,不顾身上的伤还未好,强行穿衣下床,坐上马车赶往沈家。

沈家这几年过得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沈瞻被参品行不端,后是沈家四女的婚事遇到了变卦,原先相看好的几户人家,不知怎的陆续都打了退堂鼓,再无媒婆登门。

好容易嫁出一个沈矜到高门侯府,哪知中途竟瞒着家里人和离了。

这便也罢了,自古盲婚哑嫁过不到一起的人家多了去了,和离已算是女子最好的结局,沈大夫人思量凭着沈矜的样貌和这三年在侯府的为人处世,要想再说个人家倒也不难。

却不料,沈矜居然在和离归家的路上受了伤,家里遍请了满京的大夫来看,竟无一人能让沈矜醒来。

他们沈家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人家,一门三兄弟中,老三意外身亡,老二身无功名且一事无成,阖家上下就指望着沈瞻那点子俸禄,家里头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尚未成婚,日子本就过得捉襟见肘。

再添了沈矜这么个长睡不醒、需常年医药人力伺候的无底洞,沈家还能过得下去吗?

沈大夫人迫于无奈,只好向沈老夫人言明,沈矜再这么下去,家里也只能放弃为她诊治了,能活多久是多久,该预备的身后事也需得早日预备下来。

沈老夫人前些年因为幺子早逝,惊痛之下已是伤了大半元气,而今又闻三房里唯一留下来的血脉也要没了,几乎哭瞎了双眼。

她知这几年沈矜在定北侯府定然过得不好,可她年老体衰,自己都得仰仗长子鼻息过活,又哪里能顾得上孙女?

眼下沈大夫人说要放弃,她不忍答应,却又不得不答应,便叫人把沈矜搬去自己房里,只盼着她临死之际,自己能多疼宠她几日。

倒不想,沈矜移过来没多久,就听说那个与沈矜和离的定北侯找上门了。

「说是要接沈矜回去,娘,您看这事儿怎么办?」

沈大夫人揉搓着帕子,她如今真是看不懂这些高门侯府的做派了,当初嫌弃沈矜的是他们,现在争抢沈矜的也是他们。

可沈矜都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他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会不会沈矜的病,是侯府里的人动了手脚,他们怕我们沈家发现,才抢着要把沈矜接回去?」

沈瞻也没法子不往坏处想,定北侯其人他是了解的,善于钻营、心思百转、行事狠辣,若说他是因为对沈矜有情才想着接回沈矜,无论如何他都不敢信。

真要是有情,二人何至于闹到和离地步?

沈老夫人被沈瞻夫妇说得头都晕了,好半晌儿才明白过来:「你们说,定北侯上咱们家接矜儿了?他有没有说,接矜儿回去做什么?」

沈大夫人嘴快,忙道:「说了,说是此前二人婚定遵的是父母之言,而今二人和离也需得父母之言,但沈矜和他此前自作主张,并未曾告知两家大人,是以和离之事算不得数,故而要接沈矜回去。」

「他说算数就算数,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他是天皇老子不成?」沈瞻一想到沈矜和离没有提前知会沈家,心中就窝着一股气。

定北侯府看不起他们沈家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再怎么说他也是沈家一家之主,和离这样大的事怎可避开他去?

「要我说,矜儿既是和离了,是生是死都与他们定北侯府无关,儿子这就叫人撵了那陆沉舟回去。倘或真让他接走矜儿,使些下三滥手段害死矜儿,到头来咱们沈家又得落个不是。」

他的官声在朝中已经够差的了,万一别人提起,说他们沈家连个和离的女儿都容不下,他往后还要不要见人了?

沈瞻兀自说个不停,沈老夫人倒是与沈瞻夫妻想法不同,她也是见过陆沉舟的人,虽说那孩子看着不大好相与,但说话做事一贯沉稳,绝不会在和离之后无缘无故跑到沈家来要人。

再则,她的孙女她知道,沈矜这般人品这般样貌,即便是放到宫里选秀也是足够的,不过是因着出身,少为人知罢了。

倘或她和陆沉舟和离是因为小两口儿闹矛盾一时意气使然,陆沉舟回去后悔,也在情理之中,便吩咐沈瞻:「你去把陆侯爷请进来,我来问问他。」

沈瞻不好违逆母命,便去外头将陆沉舟请进门来。

陆沉舟在外头正等得心焦,他不知沈矜现下是何情形,更不知沈家会如何对待她,此刻听闻老夫人有请,他顾不得仪态急匆匆赶到屋里。

尚未来得及给老夫人请安,进门一眼看见沈矜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陆沉舟骇得面如土色,几乎是踉跄着奔到她床前,只手抚上她的面颊。

手底的肌肤温热莹润,还好,还好她还活着。

「沈矜……」陆沉舟握住她的手,轻轻收拢,好像握着失而复得的奇珍异宝。

32.

陆沉舟终究还是将沈矜带了回来。

沈家人都以为沈矜命不久矣,只有他知道,沈矜只是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很好,所以不愿醒来罢了。

从前他忙于功名利禄,未曾好好爱护她。

而今见她有难,他又怎会袖手旁观?

思量起他带沈矜离开时,沈老夫人问他的那几句话,如果沈矜醒了还好,如果她这辈子都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他想她若是一辈子醒不过来,他就守着她一辈子。

就像她说的那样,夫妻之间,本就应该荣辱与共,生死相随,不是吗?

老侯夫人盼了两三年,终于盼得陆沉舟和沈矜和离,原以为自家的外甥女柳婉柔怎么说也会是下一任侯夫人最佳人选,却没料到陆沉舟像是着魔一般,竟把半死不活的沈矜又带回来了。

「你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带了这个女人回来就罢了,横竖府里不缺她一口吃的,叫外人看去也不会说我们定北侯府薄情。可你为什么还要与她再次结亲?她……她这副模样,不能生不能养的,你娶了她跟娶了泥偶有何区别?你是诚心要气死我,要让定北侯府绝后吗?」

沈老夫人一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在了痛骂陆沉舟上。

陆沉舟没有多言,只说今生除却沈矜,再不会娶第二个女人,叫他母亲多上点心在柳婉柔婚事上,趁着她年纪尚轻,及早找个好人家发嫁才是。

柳婉柔哭红了眼,一颗心几乎碎成了冰。

她守在定北侯府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委屈,还不是想着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当个侯夫人?

眼见得就要成了,临到头来却又出了岔子。

沈老夫人和陆沉鱼都替她抱不平,陆沉鱼年纪小不知忌讳,张口便道:「表姐别哭了,那女人都躺着不能动了,焉知活得了几日呢?你都等了这些年,也不妨多等两日。」

「住嘴!」

陆沉舟听到陆沉鱼说话,忍不住怒上心头。

这几年里,沈矜作为侯夫人,作为她的长嫂,是如何待她的?她不但不知恩图报,反是恩将仇报,欲置沈矜于死地。

这样的人,留在沈矜身边,他焉能放心得下?

陆沉舟抬眼扫了一圈,无论是他母亲,还是他的妹妹,抑或是柳婉柔,都非良善之辈。

如若他进朝中,独留沈矜在家里,保不齐哪一日回来就再也看不到活着的沈矜了。

一番沉思之后,陆沉舟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做下解官归田的决定。

他已经享受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也曾壮大过定北侯府门户,可是随着那江湖草莽的一箭,所有富贵功名便都化作了尘土。

而今,倒不如当个闲散侯爷,或可保得住沈矜,保得住定北侯府。

他意已决,任是谁来也不可更改,翌日清早便收拾好行囊,带着沉睡的沈矜搬到了一水清别苑。

寻常天气好的时候,他便会将沈矜抱出来,坐在花架下的藤椅上晒一晒太阳。还会不假人手,亲自给沈矜梳洗头发。

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在屋子里给沈矜读读杂书打发时间,间或提笔给她画一画美人图。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少岁月,这日,定北侯那边管事的又派人来报,说是老侯夫人心口疼,叫他回去一趟。

这些日子以来,他带着沈矜长居别苑,老侯夫人总会用各种借口着人请他回去。

他虽知他母亲身体有恙是假,苦口婆心劝他和离是真,但为了尽些孝心,还是回去看了他母亲一眼。

走时依旧交代丫鬟们好生照料沈矜,没他的命令,不许任何外人接近沈矜。

傍午时分,陆沉舟急急从定北侯府赶回来,一进门就看着沈矜那个陪嫁丫鬟行色匆匆地跑过来,他心头一跳,顿时以为沈矜出了事,忙唤住她:「你不伺候你家小姐,跑出来做什么?」

那丫鬟看见他回来得正好,不觉欢笑着道:「侯爷,我家小姐醒了,她醒了!」

什么,沈矜醒过来了?

陆沉舟闻言,不禁喜从心起,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院中,入目便看沈矜身姿窈窕,立在花架之下,正仰头瞧着花架上挂成了堆儿的葡萄出神。

听见动静,她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陆沉舟道:「我睡了多久了?记得栽种这乾和葡萄的时候,还是春日呢。」

陆沉舟直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听到她的话,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他停了一停急切的脚步,慢慢走过去道:「你睡了一年零两个月,这株葡萄树去岁就已经结果了。」

「一年零两个月吗?我竟睡了这么久啊!」沈矜长叹一声,想起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不禁浅浅一笑,「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呢。」

「是吗?」陆沉舟走到她身边,静静凝视着她的双眸,「梦里过得好吗?」

「嗯,过得很好。」

沈矜微微颔首,她在梦里嫁给了一个正直勇敢的郎君,还生了两个智勇双全的孩儿,此后含饴弄孙,直到百年。

本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已是足够,想不到再睁开眼,她竟回到了陆沉舟身边,这让她一时分不清过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听闻陆沉舟是亲自到沈家把她接出来,照顾了这么多天,沈矜心生感激,但她还有一事,想要问个清楚。

「侯爷可曾听闻朝中有位叫薛怀悰的御史,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陆沉舟默了一默,良久才叫丫鬟去房中娶了一个匣子出来,递到沈矜手上:

「薛御史已于一年前你我和离那日病逝在贬黜路上了,临终之际,他告诉家中下人,当年去沈家求亲因路途颠簸,本已身无分文,是你赠与他银两,他才得以及时赶回家中为病母送葬,为此他感念于心。故而将全部身家换做一支金钗,还于你,其后大恩待来世结草衔环以报。那日,就是他的长随赶着要送金钗,才冲撞了你我的马车。」

「是吗?」沈矜轻轻抚摸着那个锦匣,她以为她和他之间本没有关系,那个梦也不过是她心有感触才生,再想不到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可当日分明是她们沈家先对不起他,那二两纹银也不值得他用金钗偿还,这个薛怀悰真是傻到了家,就和他在梦里的一样。

只是,梦里尚有薛怀悰,可现在,天上地下再没有第二个薛怀悰了。

沈矜默默合上匣子,掩住面孔,任由泪珠顺着指缝儿落下。

陆沉舟看着她,情知她见到这个金钗会难过、会伤心,会想起那一世里的点点滴滴,可他还是把它拿出来交给了她。

她便是记得如何,从此往后,天上地下,都不会再有第二个薛怀悰了。

而他,还有一辈子可以等。

此心在了,半边明镜,终遇今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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